过了几日,沈香龄特意选了个好日头找谢夫人请安,将先前谢钰交代的事一一说给谢母听,左一句谢钰身体好了,如今一身才干无处施展不免烦闷。右一句他自幼不坠青云之志,去上值也是想要好好进取,说得谢夫人高兴不已。
谢夫人也不是高兴自家儿子上进,而是谢钰自失忆来太过冷淡,想来关系更近一步,才会同沈香龄说这些。香龄开口也是为着谢钰,谢夫人对沈香龄本就满意,香龄以儿子为先,谢夫人也高兴。
沈香龄口才极佳,那点意思谢夫人怎么看不明白?逗得谢夫人开怀本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一口气应下所托之事。
回府的路上,忍冬在马车上忍着不满道:“姑娘你前几日从谢府出来时多伤心,现下还要去帮谢公子说话。”
谁知沈香龄哼哼两声:“你也别这样说,能帮到他一点我也高兴。他失忆了,总会和之前有所不同。现下说话不好听,慢慢知道我的好就会改过来的。“她咧出了个笑脸,”我还是第一次看他慌得不行,居然当着我的面逃走了。你要是看见了那副场景必定要惊讶。”
见沈香龄强装笑脸,忍冬对谢钰再生怨怼却不敢多言。自家小姐就是这样,不高兴的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是对谢钰。
沈香龄道:“本想让谢钰帮我相看下小将军的脸是否相熟,现下错过了也不知何时再提比较好。”她苦恼着,谢钰还欠她一份彩头,上次说要抱一下就让他不高兴了,估计换成亲亲谢钰不知道会怎么训斥。
明明过去很喜欢的啊?
想到常远大将军,他的年纪实在对不上,所以他们为表尊敬又不知如何唤他,便私底下唤他一声小将军。沈香龄想,要不然直接把小将军丢给谢钰算了?让他去和将军府联系指不定更快些。
忍冬见沈香龄一脸愁色,想到从明礼那儿得来的消息:“谢公子今日去了文林馆,那儿有雅集,姑娘可要去看看?”
沈香龄停滞了下,她说得洒脱,实际上却像是个反复被针扎的绣娘,如今怕疼不敢再轻易下手。她摇摇头:“今日都说了这么多话,我嘴巴都要干了。”
“还是回去歇息吧。”
忍冬轻轻应下,看出沈香龄脸露伤痛之色,想到这几日杳无音信的谢钰也不再劝。
——
天色渐晚,王尧晟待在雅集里听那些个文人酸客说些庞臭之语,叽叽喳喳,搅得自己此时脑子像是离了身子飘着的,晕乎乎得。
他刚从马车上下来,入府后灯火幽幽。
王尧晟心里腹诽着这帮文人一点小事也要讥酸半天,实属是浪费时间下次不会再去。
府里仆人们都在噤声点着灯笼里的烛火,还未走几步就有一面生的小厮拦住他。
小厮道:“公子且慢,老爷让小的跟您带句话,让您一回府马上去一趟书房,说是有事相商。”
谢钰顿住后摆手:“知道了。”他看着幽幽的烛火与像行尸走肉般不出声的下人,突然有种后怕的诡异感,太安静了。于是他的手停住问,“等下。”
小厮将要退下又站定。
“父亲可有交代是何事?”
小厮摇头道:“不知。”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见他没再问,道,“那小人就告退了。”谢钰没有理睬他,转身劲直往谢父的书房走去。
那小厮还在心里嘀咕,总觉得谢公子的神情是害怕去书房呢,倒是稀奇。
王尧晟在书房门口站定,门外两个小厮早已知晓,通报后将王尧晟请了进去。王尧晟骤然从灯火阑珊的路上,进到格外通明透亮的屋内,生出现恍惚之感,脑中方才还在雅集似的嗡嗡作响,一下子如此安静让人觉得现下这场面是在他的梦里。
“来了。”浑厚的声音响起将他的思绪拉回。
王尧晟:“给父亲请安了。”他见礼时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想要清醒些。今日在雅集待久了,太过呱噪的声响让他有些疲累了,竟生出了些朦胧之意,只觉得聒噪的声音怕是比刑罚都让人觉得可怕。
谢父:“嗯。“,他望着站立的谢钰并未让他入座,只沉声问道,”今日去了何处?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王尧晟道:“去了文林馆同里面的书生们说了些话才忘了时间。”他勾唇问道,“父亲说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倒也不是大事,今日沈二姑娘来见了一趟你娘。”他桌上的茶捧起半抵着吹了吹,话就说到这里止住。
王尧晟这才想起,原先让沈香龄帮忙让自己上值。他没有多报期望没曾想她还真去办了,他不明白谢父话里的意思,不知是已然说服成功,还是将要批判自己。
谢父放下茶,身为尚书令的他稍显老态的眼神却格外犀利:“为何不说话?”他哼笑道,“看样子你是不知道这事?”
王尧晟回道:“我自然知晓此事,只是同她稍稍抱怨,没想到香龄真的同母亲说了…”他的话说的轻巧,表明自己的着急却不显得逼迫。
如若谢大人不满还可以推到沈香龄身上。
“稍稍抱怨?我看你是着急不已,还找了她来当你的说客。为何敢做不敢认?”谢父像是怒了,语气上在怒斥,声音却压的很低。
王尧晟抬头望向谢父,这段时日他同谢大人相处甚少,谢家家教慎严,规矩繁多。又从下人们那儿得知这一家人日常相处皆是相敬如宾的模样。
札记上也是这么说的。
谢大人毕竟是尚书令,与他相处可不能露馅。他掐着手指,冷静地驳斥道:“父亲何出此言?如若不是您一次次压着我不让点卯,我也不会着急。我承认之前同香龄交谈时言语中确实是有些烦闷之言。想来香龄心疼我才会去找母亲诉苦。如若叨扰到母亲皆是儿的罪过,望父亲千万不要怪罪于香龄。“
谢父闻言哼笑道:“你还有理了?”
王尧晟仍是没有放松,他佯装苦恼:“父亲息怒。“他顿了顿,”这么多天父亲应当知晓了孩儿的进取之心。”
“进取之心…”,谢父重复一遍后,一改方才的怒气模样,哈哈一笑,“原来我儿也会着急烦闷,我还以为养了尊菩萨在家里。”他食指点点桌面,转而严肃道,“我是同吏部交代过让你再多歇息几日。“
”交代他们说,你的身体还未好全,每日点卯时日太早担心你吃不消。又想看看你是否会和往日一般沉溺温柔乡…现下我倒是可以放心些了。”
这般细细道来倒是把怜子之心说的透彻。王尧晟觉得这借口说得太过于寻常了,想必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是话已至此,自己作为儿子不便追问。
谢父端着笑看他更显得老谋深算。王尧晟刚想行礼道歉就听谢父突然出声:“最近南方不太平,大家左一言右一语的定不下解决的章程。你去了,我担心他们把这事分给你。现下解决的差不多了,你过几日自去吏部点到吧。”
王尧晟心里骤然一紧,原来这才是重点。
王尧晟轻轻应道:“是。父亲。”他放缓了语气,得知了真相后整个人稍微松快了些,“让父亲担忧了…”
谢父也松了松衣襟,目光灼灼:“你娘就是个富贵闲人,不理正事。你同沈家二姑娘说一声,让沈姑娘莫要过多叨扰。她平日里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请安就免了吧。”说得一派父慈子孝,却是在警告沈香龄的插手。
王尧晟虽从谢父这里将事解决,却又因今日大起大落的谈话而感到紧张,还未放松彻底的他咧着紧绷地嘴角:“知道了。”
看来沈香龄只和谢夫人相处的不错。
父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谢父交代了些朝中最近发生的事让王尧晟注意,便让他退下了。
王尧晟告退后将门贴心的缓缓合上,在越来越小的门缝中,王尧晟看到的谢父欣慰的笑容。待到谢钰走后,谢父一改方才慈爱面容端坐在座位上,低声琢磨了句:“倒是奇怪。”
他的儿子变得如此乖觉…
倒也不错。
要是早几年如此…谢父眯起眼,精明的光闪烁着。
王尧晟总算能上朝不免有些激动,回房的路上都挂着浅浅地笑意。
想到上值一事沈香龄真是让他刮目相看,谢府是遵循礼教的大家族。“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是肯定知晓的,如今谢夫人所言就松动了他父亲的想法,想来在谢府里,谢夫人的话倒也重要。
自己怕是得更谨慎地对待她了…想到沈香龄之前说的“讨彩头”。王尧晟不耐烦地啧了声思索着,自己难道真的是要以色侍人?
想到沈香龄,自知自己匆匆离开实在是有些孬。他看不懂女人的眼泪,却不想沈香龄的眼泪能让他那么无措。他那日说得有错吗?
王尧晟不觉得。
不过沈香龄今日助他将此事做好,挑个她喜欢的东西,他去感谢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起那双泪眼,王尧晟心里从前陌生的燥意,不,比燥意更小些,应该是觉得烦闷。
他拍了下胸口想要将烦闷疏解掉。却不知,那些未落下的眼泪在他贫瘠的心里,会慢慢变成磅礴大雨。让他变得柔软,也会让他深陷泥潭。
到书房后,明礼回禀闻鹭有事要告知,早已在书房候着了。王尧晟掐着算了日子,确实是到了时候。他受制于人二十几年,总想着何时能为自己活一次。
他在楼里蛰伏如此之久,现下终于出现了能把握住自己的机会,却不想有人好说歹说竟然不配合,想要挡他的路。
王尧晟进屋后轻撇了下闻鹭,他已换了一副讥讽的嘴脸,不用在外强装文雅。之前让闻鹭想好为谁效力,倒也没期盼着他能马上听自己的话。
这几日他还听到几只扑腾的鸽子,却不是奔他而来的。
闻鹭抱拳等王尧晟发话,王尧晟看了他会儿,坐下后不在意地捧茶轻啄一口,翘起二郎腿,并没理睬闻鹭。
闻鹭见王尧晟轻飘的态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性子本来就犹豫,做不好杀人越货的活,只好被派来当细作。
可当细作,犹豫也是一大忌。
王尧晟:“药呢?”
闻鹭抬手道:“在属下这里。”想到城主的来信,他此时说话都多了份底气,“城主问上朝之事如何了?”
王尧晟:“明日就可去点卯,快了。”
闻鹭这才安心地疏了口气,他将装药丸的纸从胸口摸出,双手平摊递给王尧晟:“还好主子有好消息,不然这次就连半颗也无。”
王尧晟听出他的警告,不以为意:“你的呢?”
闻鹭紧张道:“属下还未服用。”
王尧晟点头:“很好。”他拿过闻鹭手心里的药丸,食指和拇指捏住在眼前来回看着,又闻了闻后点头,“还有事吗?”
王尧晟将药丸捏在手心里没有马上服用。闻鹭盯着他的手:“城主吩咐,待你上朝后就会陆续派人来六安,到时候你负责接应安排,和你一样将他们安插好就可以。”
王尧晟点头,倒是没开口问这事,反而说:“之前同你说的看来你倒是没听进去。如若威胁你不管用的话,告诉你我这儿有解药,你可愿意为我效力?”
闻鹭闻言意外地看了王尧晟一眼,王尧晟见他不出声,笑了笑:“闻鹭啊,其实我们在楼里的人都有想过。这楼里的解药,究竟是解药还是毒药?大家都不清楚。“
”但是我最清楚的一点就是楼里从来没有长命的人。”
他说的肯定,闻鹭一下子听到一时迷茫不已,他顺着王尧晟的说法想倒是确有其事,楼里除了因被派出去做任务时被杀的兄弟,已经待的许久的人就是闻雁。其余人或多或少因为病痛都离世了。
闻鹭还未想明白,又听王尧晟道。
“你可得好好想想。我也不是让你直接背叛城主,就是想让你帮我稍稍圆点慌罢了。”王尧晟见闻鹭似有松动之色,加了把火。
“你难道想一辈子受制于楼里吗?想想你那犹犹豫豫的性子,不管是杀人当刺客还是当细作,我都觉得不合适。城主把你派来,一是让你盯着我,二就是看中了你本性,这般犹豫不容易同我站在一起,好掌握。“
”不若你陪我走完这段,我的事做的差不多了,就让你安稳的回去度过下半辈子。”
“你觉得呢?”
闻鹭一时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他自是知道自己的性子是非常容易受制于人,可是,“你究竟要做什么?我早知你的身世,你完全没必要背叛楼主,于你没有半分好处。”
王尧晟不耐烦:“啧,你都没答应我的,就让我告诉你?”他盯着闻鹭,“城主想做的事确实也是我想做的,可当个傀儡和自己心甘情愿去做事可完全不同。”
“他太像个苍蝇了,整天嗡嗡的叫,让我觉得聒噪。动不动威胁我,你觉得我会觉得爽利吗?”
闻鹭根本不信他手中有解药的秘方,有了秘方他还眼巴巴地盼着什么解药?他道:“你现在倒是嚣张。可没想过你同我一样都是细作,我敬你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被派来六安早已不是闻语楼的楼主。”
王尧晟见说不动他也有些泄气,他垂眼将手心的药丸当着闻鹭的面捏碎:“不管你答不答应,这个东西,我都不需要了。”
闻鹭见他把药丸捏碎,心下一滞。
“你回去好好想想,只要不像看狗一样看着我,事事都禀告,在城主面前少点说我的事,多润色些好的,我也不会为难你。反正对城主也没多大影响不是吗?”
闻鹭:“你如今直接告诉我就不怕我回禀给城主?”
王尧晟嗤笑:“你觉得如果城主有办法管着我,他还会让你用解药来逼我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悠悠地转着。
“真是可惜,像你这般傻得倒也少见。你即便回禀也没关系,我已然成了谢钰,解药也已到手,无双城的事同我还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撕破脸罢了。”
王尧晟喃喃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他走到剑台前,轻轻抚过上面的纹饰,眼中的恨意越发深邃。王尧晟见他还不答话,耐心已耗尽。他拿起一直摆在这儿的长剑,将它抽出后,发出“噌”的一声。
王尧晟持剑转身道。
“你若不答应,也罢。”
片刻后。
王尧晟靠在桌边用布擦拭着剑身,擦拭干净后插入剑鞘里放回了剑台上。他勾唇笑了笑,怎么总是会有不知死活的人挡着他的路。
真是不自量力。
他将布随意放在桌子上,走到已然咽气的闻鹭旁,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他合不上的眼睛后,才将明礼唤了进来。
王尧晟踢了踢闻鹭的身体:“明礼,把这儿收拾干净。”
明礼进屋来看见书房中间躺着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公子的身上还有一条被喷溅的血迹。他愣怔住:“这……”
王尧晟盯着明礼震惊的神色,淡淡道:“他方才想行刺我被我先一步拦下了。”
明礼疑惑不已,因之前闻鹭常常和公子单独议事,他还以为闻鹭同公子再谈秘事,没想到……他没再问,反倒致歉道:“都是小的不是,下次有生人必然先细细排查一番。”
王尧晟满意地点头,他轻叹口气:“有些累了,等下给我打盆水送到房里。”
明礼应声说是,王尧晟走出了书房。
他沾了血的衣袍一角轻轻划过了一汪血水的地板。明礼似乎听到公子得意地轻笑,他回头看去,人已经走远了。
——
午夜,寂静无声的巷道里一辆推车缓缓往夜深处走去,推车上的东西被草席掩盖的结结实实,在推车行动间突然颠簸了下留下了点点血迹。
这条路白日里向来繁华,待到天光一亮,路上的人们纷至沓来,来来往往间淡淡的血迹也就被剐蹭得更加虚无,渐渐被尘土掩埋,被踩进地里。
待到推车回到府里后,谢府后院的树上似是晃过一个人影,骤然惊起一片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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