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再次转动,却是再次离家。沈香龄一支手撑在车窗上,身子探出去冲沈馨宁和谢钰招手,等到她二人的身影已看不清后,她才将车帘缓缓放下,意兴阑珊地坐回马车上。
沈香龄幽怨地叹口气。
“唉。”
忍冬拿着方才大姑娘让带的甜瓜在啃,含糊道:“姑娘既然不高兴,我们不去岳州避暑也可以呀?”
“不能不去…是有事要做。”她无力地垂着脑袋,看着忍冬手里的甜瓜,“之前听音来信说会在岳州等着我们。何况还有杨姐姐和谢钰交代的事,无论如何这岳州我定是要去一趟的。”
“啊——”她张开嘴。
忍冬将手上的甜瓜轻轻地往沈香龄的嘴里塞。
“那姑娘就不要不开心啦!忍冬最喜欢出去玩了!”
沈香龄啊呜一口咬下甜瓜,她打趣道:“你当然高兴,在外头游山玩水,哪里还肯回家?”
闻言,忍冬哼哼两句:”哪里,我跟着姑娘是为了能时时伺候姑娘。”
见她面露娇憨,沈香龄轻笑,离开六安城连忍冬都轻松许多。
她抱着臂背靠向马车:“不知为何,总是会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将帕子递给忍冬,甜瓜的水流得忍冬满手都是,“拿着先擦擦嘴,不然等下车上招蚂蚁,又要咬的我们去骑马。”
忍冬接过后先给沈香龄擦脸,方才她就着忍冬的手吃甜瓜,此时脸上黏着一片甜水,接着才给自己擦手。
“诶姑娘你怎么换了条帕子,之前爱用的那条呢?”忍冬惊疑着。
沈香龄仰头,盯着马车的车顶,带着可怜不已的语气:“不知道去哪儿了……”
“啊…真可惜。那条帕子的绣纹可是谢公子专门画的图样。”
闻言,沈香龄眼中的光更加黯淡了些。
“是的,唉。”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喝玩乐近八日才到岳州。
此时已是深夜,岳州书院林立,到半夜后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倒是路边屋舍的灯都点得很亮。沈香龄揉着疲惫的眼眶试图驱散酸涩,她下午在马车上勉强睡了一觉,本以为还要走两日才能到岳州。
无奈天气晴朗,这趟镖师腿脚也快,提前到了住处。
她掀开车帘。
幽幽昏暗的街道,月光洒在路上、屋顶上像是披着一层软的纱,柔和又静谧。沈香龄趴靠在车窗上,将下巴搭在相叠的手臂上,只觉得大周真美。
从前她特别讨厌日暮时分,日落后大家各自回府用膳团圆,自己宅子里却是空无一人。没有白日里的热闹,显得她格外的孤单。
离开了羊群的羊,总是会惴惴不安。
可谢钰却让她爱上了夜晚。
从前谢钰总是夸赞她像天上的月亮,沈香龄抬头,头顶上挂着圆圆的玉盘,她想每日都这么孤单地挂在天上,究竟是何处像自己?
沈香龄想着想着又有些害羞起来,偷笑着,食指弯曲不好意思地点着上唇。他总是嘴甜,定是月亮美,让他想到自己的美。
“姑娘,到客栈了。”车夫在外头喊道。
沈香龄起身,马车上忍冬已经熟睡着,一时不想吵醒她。沈香龄便轻手轻脚地走下马车,扫过身后镖师和随行的下人,他们面露皆是面露疲惫,有些甚至蹲下歇脚,她走过去交代起来。
“这几日我们就先在客栈休整,我会先去置办宅院。”她从腰间扯下一个朴素的荷包递给领头的镖师,“您跟兄弟们一路上也辛苦了。这是一些心意,今晚好好歇歇,明日下午我们再去镖局将契约结了,这一点小钱不成敬意,您就拿去让大家明日逛逛街买买东西吃。”
镖师自是称好。
沈香龄领着这一群人去客栈投宿,她让车夫小心地抱起忍冬送去自己的上房,将门小心地闩好后打算今夜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
坐了好几日的马车,虽然在路途中会在客栈暂时歇息,可屁股还是很疼。
她左手扶着右手的肩膀,转腰扭头,自己刚睡醒,自是全无睡意。沈香龄揪起袖子上的带子,踏进了月色里。
身边偶尔有行人路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岳州治理得真是不错,路边的屋舍都有烛火照着,大晚上的便没有那么可怕。打更人的声音从远处开始慢慢递进,一声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是让她放心。
岳州书生居多,且这边都是各家的公子姑娘,有权有势人在岳州遍地都是,想来知府也不敢懈怠分毫。
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出现,紧接着一小队巡逻的捕快从她身边很快经过。
沈香龄不敢走太远,也没人陪着聊聊天不免觉得有些无趣。刚想转身,就见身侧的巷子里有一人正趔趄着向自己走来。
向自己走来不是很准确,应该是朝自己的这个方向走着。
沈香龄借着昏暗的光探究不出此人的正脸,只是有个大概的轮廓,身体欣长约莫快到九尺。走路时有个小习惯,右手搭在右胯上,背挺着,是一个极为方正的姿势,松弛又端正。
只是走动间左高右低地晃着,看着格外奇怪。
这人走着走着加紧了步子折返回去,扶着椅子撑了一会儿。
“大半夜的我在这儿看别人走路干什么。”这样嘟囔着,沈香龄赶紧转身打算回客栈。却不想身后突然有一清冽的声音叫住了她。
“沈…香龄?是香龄么?”
沈香龄停下将要离开的步子,她转头,怎么想也想不通这里会有人认识她,声音听着确实有些熟悉。
待到那巷子里的黑影随着滚动的声音快速地来到了她的眼前。
巷子闭塞,月光照射到了巷子口,又被巷口的墙隔开像是切了一道,留下一块三角的暗处,只有她站着的地方是巷子口仅剩一角的光。
来人从黑暗里露出了脸,骤然出现,月光将他的脸上也盖上一层柔纱,像是白瓷上的一层釉,光滑透亮。让沈香龄看得恍惚,恍然是在做梦。
一双丹凤眼格外熟悉,因情急,有些微蹙的眉头将他的眼睛拉的略显狭长,当见到沈香龄时睁的很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他唇角上扬,眼里的月光仿若在他眼中不再安静反而是雀跃的跳动。
许是轮椅走动时着急了些,束着发的发尾从他停下后。便从他的脖颈处擦过滑落到身后。一身月白的衣衫,里衣的袖子是靛青色的,和在外衣的袖口一起曾叠着。
温润如玉、翩翩君子不过如此。
沈香龄眨眨眼,误以为是哪里来的月下仙子,在原地缓了片刻才道:“是…是君安公子?”
见真是沈香龄,闻君安惊喜地眉眼弯弯,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初见温柔稳重,此刻竟冒出些孩子气的高兴。
“是我,你没认错。”他语气柔和,肯定着沈香龄的问话。紧接着想到此时已然是深夜,又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大半夜来巴陵?是出了急事么?”
沈香龄揪着袖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也没人跟我说他在岳州啊?
骤然,一连串的记忆涌入了脑海,她给君安公子下毒,回的乱七八糟的信,还有明明听音查到一些线索却又在刻意隐瞒的消息……
救命!
她咽下口水,一边想一边退后,磕磕绊绊道:“这…我……”,沈香龄歪头强装镇定,自己可不能心虚。急中生智之间忽然想起了一个正当理由,“我来岳州是避暑的,凑巧我胞弟也在此地读书,所以特地来看望一下他过得如何。”
说完,沈香龄咧出一个尴尬的笑,两个嘴角高高提着却没有笑到眼睛深处。
“对了,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她小小地侧头望了望后面黑黢黢的巷子,转移话题道。
闻君安闻言扶着轮椅的手紧紧地攒着轮椅把手,他低垂着眼睑,一时没有出声。
月光柔和,在他的脸上却显得有几分惨白。
他今日如往常一样,正在深夜无人之时练习走路罢了。
胡郎中这几日的针灸确实有效,可即使自己在心里苦苦哀求着他的腿有朝一日能够有用,可效果甚微,他可以站起来,但仍是有不可掩盖的缺陷。
这样想着,闻君安眼睫微颤,有些糖混着黄连,入口之后,再怎么掩盖也只剩下满嘴苦意。
只不过,今日竟然遇到意外之喜,沈香龄来了岳州!
闻君安的眼尾微微上扬,他忽而转念一想,当然了,听音都在岳州,她自然会来。本来上扬的眼尾又蔫哒哒地垂下,是自己太过情急,一时忘记了。
闻君安武功不错,耳力自然也是十分过人。当巷子口出现她的脚步声时,闻君安就察觉到有人靠近。可那时他正在…只能不顾狼狈,借着巷子里的暗来遮掩自己,抓紧走了几步重新回到轮椅上。
他带着自嘲的笑意,并不想解释给沈香龄,只能祈求着她不要主动提起。
“没做什么…”闻君安抬眼,看她脸上的笑意,心里莫名有些添堵,想到她的来意,便问,“你是住在此处往左走,西侧拐角的客栈么?”
他倒是神机妙算,沈香龄瞪大眼睛点头:“昂。”
“那正好与我住的是同一间客栈,夜深危险,我们不如就一起回去吧?”
沈香龄怔怔点头,他紧跟着松了口气。
闻君安推着轮椅,为了避免上下打量的视线过于直白过于唐突,只得每说一句话时才能匆匆撇她一眼,不知道为何,见到她后心里雀跃许多,高兴许多,激动许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么热切的情绪,就像是一直在盼着能遇到她一样。
这莫名的情绪让闻君安疑惑却又很珍惜,自己前途渺茫,有了一丝能够抓住的情愫让他觉得在黑暗中行走拥有些安心。
他尽量抑制住自己想要将她尽收眼底的冲动。
看出沈香龄是夜半才到的巴陵县,一双明眸精神奕奕,可路途的疲惫在马车上是无法消解的,肩头疲惫得无精打采,想来是在路上睡饱了,方才才醒。
要不然依着她的性子,怎么会大半夜出来一个人散步?
也不知为何,今日见她好比在无双城见的那一面不同,整个人好似有了蜕变。
要说具体的,就芳若从娇俏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小姐。娇俏的鹅黄穿在身上,两个朝天髻带着蝴蝶的发簪,像极了兔子的耳朵,就像是从月宫中偷偷跑出来玩的玉兔。
脚上的一双绣花虎头鞋,黄色的缎面黑红的丝线勾勒着老虎的形状,老虎的两颊上缀着两颗圆圆的珍珠,走路间时不时就会探出虎头来,瞧着有趣极了。
他此时此刻满眼都是她的可爱与漂亮。
许是今日月色太美,衬得她格外动人心弦。
方才将她尽收眼底的冲动,又化为无尽的满足。这股没来由的冲动与满足,让他不禁生出了几分毛头小子的冲动,炫耀起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听音住在这里往东走拐角处的客栈,离岳麓书院也就是你弟弟沈明喆的书院很近。”
君安公子介绍的头头是道,沈香龄面露窘态,以为他都已知晓欺骗的全部。不过…他倒是贴心,知道后也没有出言讥讽自己隐瞒他的事,只是将事实徐徐道来,颇有些关照的意味。
“你…都知道了吗?”她不好意思地吐舌。
沈香龄的话没头没尾,闻君安也读懂了,“嗯。”他带着笑意回道。
行吧,那我也就不用装,还能轻松许多。
沈香龄走路比他稍稍慢了一步,盯着他的侧影,沈香龄觉得今日的君安公子倒是不比他在无双城之时精致。
他今夜的头发略显散乱,颈后的碎发被汗洇湿,连带着颈后的衣领都浸透了几分暗色。正在滚动的轮椅在街道上发出声响,明明平时觉得没什么,此刻却有些刺耳与醒目。
沈香龄想到今晚所见,方才心虚只想着转移话题,她后知后觉地领悟到难道这位君安公子原是可以站起来的么?
只是走路时不那么顺畅,磕磕绊绊。
幸运的是他不是个瘫子,可不幸的是他却是个跛子。
难怪他方才着急掩饰,她在心里暗暗替闻君安惋惜,如若是自己坡了那确实不如直接瘫了算了。
大周遵礼,这礼数首先就要一行一步举止好看。走路时若是肩膀一高一低耸动着不免让人觉得怪异,还不如坐轮椅齐整。
这样想着,心里印出了方才君安公子转瞬即逝的失落,让沈香龄从心底品出了几分怜惜。她将步子慢下来,手一放在闻君安的轮椅上,轮椅就停止不动了。
沈香龄眼中闻君安挺直姿态不是礼数周到,而是倔强抬起的脖颈。只见闻君安停滞了一瞬,似乎是沈香龄看错了,他很小心地耷拉一下肩膀,很快又转头笑着对沈香龄说:“劳烦沈姑娘了。”
语气凄凄又无奈。
沈香龄本以为他会出声拒绝,做好了他的言辞会十分犀利的准备。毕竟在深夜独自一人练习走路,说明他极为自尊,不愿示弱。
见他这般可怜,她故作无意道:“顺手而已,没事。”
闻君安冲着无人的路苦笑着,眼里带着哀切。
“我是男子,起码有一个大海缸那么重。沈姑娘助力闻某,闻某太重实在是有点不太好意思。”
“辛苦沈姑娘了。”
“哪里,本姑娘力大无穷!”沈香龄诧异着,“男子自是要重些才好。”没料到他竟也会如女子一般在意这些小事,她赶忙安慰道,“没有你说得这么夸张,再说,不是有两个轮子么,推起来不要几分力气的。”
闻君安可怜巴巴地嘴角微微一勾。
沈香龄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他说的,闻某?
闻某?
他难道不姓君么?
沈香龄骤然停下,闻君安身子晃荡一瞬,他转头稍稍思索就明白了,带着早已了然的笑:“怎么了沈姑娘?”
“你…你原来不姓君啊?”
“是的,我姓闻名君安。只是这个姓我并不喜欢就没有告知沈姑娘。沈姑娘不介意吧?”
“哦…这样。”沈香龄沉吟片刻,想起他拜托自己要查的事,有可能他本就不是在无双城中长大的人,不喜欢这个姓也是正常的。
“不介意,每个人都有喜欢不喜欢的东西嘛,这有什么的。”
沈香龄俯身在闻君安的肩头,许是方才撞见闻君安的秘密。有了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就亲近许多,像是站在一处。
她道:“你同我说话何必如此小心?每个人都有不愿道明的伤痛,我又不是你的主子,你不用事事都问过我的。”
“我们是朋友,不用刻意拘礼。”
“好。”
她总是这么随性,不拘泥于俗律,机敏又可爱。
闻君安勾起嘴角,他同沈香龄相处时总觉得心里格外得松快。闻君安闭眼轻嗅着空气中的冷香,噙入肺腑只觉清冽沁人。
月光照亮了他眼前的路,天上的月亮也仿若是跟着他一起,有一种错觉,让他觉得可以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这样美好的夜晚,他能不能日日都拥有?
日日有人相伴,就不会害怕没有光的前路。
想到这里,心像是被人用力地捏了一下,溢出不知名的酸涩。
“清风明月常相伴,惟愿四季终相逢…”
沈香龄正哼着曲子,突然听见闻君安的喃喃自语,她好奇地探头:“什么?”
闻君安听着她娇俏的声音摇头。
“没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
都是妄想罢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