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外乎沈香龄惊讶,只是王尧晟担心误了时机,他脑子里想的东西杂,所以自然地将沈香龄的相关之事往后挪了些位置。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们很快就回来,左不过一炷香,若是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还未回,你就先回自己的屋去吧。”
听罢,沈香龄微张着嘴点头:“好…”
很快两个人走远了,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沈香龄倏忽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何,她卸下紧绷的肩头,较之方才说的话更加轻快些。
“你…”
她刚开口就被闻君安打断,他用视线拽着沈香龄往前看:“你先过来。”
嗯?
沈香龄起身向前几步,停在离谢钰一步远的地方,以为闻君安要说悄悄话,她还侧身,往院外望了望,甚是警惕。见状,闻君安无奈地伸手,隔着衣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拉到了身前,沈香龄吓了一跳,挣脱开来,脸一下被红色染遍。
“咳!咳!”
突然,闻君安又咳嗽起来,力道大得要将心肝肺咳出来似得。此时沈香龄也顾不上男女大防,赶忙凑上前,将要拍在闻君安后背,顾及着他的伤势又收住力道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头。
待过了会儿,闻君安缓过来,他轻拍离自己一步远的塌边道:“坐这儿,我是有要事要问你。”
沈香龄依言坐下,心想好奇怪。他说的话总让人顺从,她好奇地眨眼。
“这么神秘,你快说吧。”
谢钰伸手,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脖颈,并未触碰,沈香龄下意识地想捂住,见他只是伸手比划了一下又收回去,适才消下去的红霞复又飘到天边。
在沈香龄开口前,闻君安抢先一步,他问:“除了说话声音沙哑,可还有难受之处?”
原来是关心她的病。沈香龄睫毛轻颤,他身负重伤还有空担心她……这坚硬的外壳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关心而敲响。她捂着脖子摇头:“没有。”
趁她还未有决断,闻君安噙着笑又道:“我给你把个脉看看。”沈香龄闻言伸手搭在炕桌上,闻君安偷笑一瞬。
她怎么这么乖?笑容转瞬即逝,他半敛起双眼,认真地在给她诊脉。此时沈香龄无事可做,只得盯着闻君安的脸,不一会儿又瞄瞄他的手。他实在太过仔细,屋里太静,好似过了许久。
沈香龄不好出言打扰,只好左右晃荡打量这这座屋子。注意到他早已包扎好盖着外袍的背,企图透过纱布看穿他背后的伤势。
她动来动去,闻君安时不时就得叹气道一句:“别乱动,脉都乱了”。然后再继续听脉,就这样断断续续听了尽一炷香,听得忍冬在一旁渐渐瞧出些别有用心的苗头来。
她将要张口提醒,闻君安如有通天术般收回手。
“你现在火热之邪内侵,又阴虚火旺,内火旺盛。脏腑失调、虚弱而生内热,内热进而化虚火。香龄,你本就肠胃弱,如今实火又较重,虚火较轻,两者皆有…”他疑惑,“胡郎中这是怎么给你调理的?”
闻君安之前也替沈香龄把过几次脉,他诊的次数不多,同胡郎中对上过几次,并无差错。
忍冬一听便着急起来,自己这几日没有在沈香龄身边照顾,不知道小桃是怎么伺候的。沈香龄刚病好没多久,怎么身子还不好了呢?
“这是何意?”
闻君安皱着眉,表情严峻。他仔细打量着沈香龄消瘦了一圈的脸颊,肤色倒是白里透红,瓷釉一般的润亮。他抬手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
这回沈香龄没有再躲,手背下的肌肤并不热,很滑嫩。她今日鲜少的喝了几口热茶,也就是没有排斥之感。
他心中有了数,用微微责怪的眼神看着她,字正腔圆:“是不是近来辣子吃多了,没忌口?”
闻公子料事如神,说得还挺准!
沈香龄不免有几分心虚,她正午才吃完一大碗香辣鱼片呢。
她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想要蒙混过去,就听忍冬拔高声音,着急着:“姑娘!你嗓子坏了怎么能不忌口呢?这谢公子怎么也不拦着,就这般纵着你,要是彻底伤了嗓子可怎么办呀!”
闻君安也觉得颇有道理,他叹了口气。
“虚火乃内伤劳损所致,久病精气耗损。忍冬,你等下去吩咐厨房,做些补中益气,甘温除热的汤药。最好再问胡郎中手上有没有上好的药丸子,给香龄好好补补。”
忍冬听得认真,她一一记下。
“至于这虚火就得忌口,不得再吃辛辣呛鼻之物。”说完了该说的,语气便放缓了些,他带着嗔怪,“才病好又不按规矩吃东西,如此乱来,以后身体待如何?”
他说得头头是道,沈香龄连一丝辩驳的余地都无,于是自暴自弃,将披帛一甩摊在榻上:“胡郎中说没事的,顶多是拖上几日才能好,不打紧。”
结果是越说越心虚。
闻君安倒是没什么反应。
屋内又静下来,被两道视线灼伤的沈香龄,只觉得现下这景象让人好生熟悉,两只手不知不觉就放在大腿上,挺直背脊,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嘛。”
“这几日就先不吃了…”
说完,沈香龄心里倒是满足许多,被人关切总是觉得开心的。
得了她的保证,忍冬在身后嘀咕:“闻公子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便回姑娘身边好好照顾,省得小桃不懂事。谢公子纵着你,这宅院里上下都不敢违背你一句。”
沈香龄被她训了有些不乐意:“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不过就多吃了一碗而已…”
“忍冬你旦去无妨,我如今也醒了,自然也会帮着你一起督促沈姑娘的。”
沈香龄被他俩一唱一和,惹得恼羞成怒,她将要起身,说不过还躲不过么?却又被闻君安用话拦下,他道:“卫世子究竟为何对你下杀手,你如今可有眉目?”
他谈此事,沈香龄便又停下:“有…是有。”
“谢钰说他此次奉旨督查,督查的人恰好同卫世子有关联,卫世子才会从我身上下手,泄一己私愤。他性子暴虐,倒也正常。”
闻言,闻君安不屑地勾起嘴角,带着些讥笑:“他这般说的?”
“嗯…”沈香龄慢慢地点头。
“香龄,可我记得…卫世子口中所言是杀父之仇,这你可有同谢公子交代?”
沈香龄抿唇:“有啊,我有说过。可我本就没有派人杀过卫国公,许是卫世子弄错了?再说,现下都未出讣告,他当日也未戴孝。此事真假还需分辨。”
闻君安摇头,他神色格外认真:“你要小心。我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巴陵是去六安的必经之路,他很有可能是在给皇上递讣告的路上。”
沈香龄听罢没有惊讶,她捏着手里的披帛,低着头:“其实…”说着她顿了一下,没再反驳。
闻君安格外敏锐,语气柔和得像一个温柔的夫子:“其实你也觉得没那么简单,是不是?”
沈香龄犹豫了下看向院外。忍冬便心领神会地往屋外走去。她微微俯身靠向闻君安,她身上带着些暖香,极易让人沉迷。
“谢钰是去督查荆州节度使贪污一事,而这位卫世子同节度使来往甚密。”
闻君安倒是反应平平,他喉结滚动,离沈香龄远了些,带着些不屑道:“节度使贪污,不说是不是同卫世子有关联。若是真有关联,从犯主犯还需再定。若是从犯,皇上怒极之下最坏的打算就是削爵,再命卫世子返还银两即可。”
“能坐上节度使的位置想来也明白,都到这一步再去攀扯别人,让自己置于更差的境地,那一家老小该如何?”
“谢钰如此肯定,他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闻某记得他是奉命去督查。这还在去督查的路上,就已经将所有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闻言,沈香龄被震住,呆愣在原地。她嘴上仍是帮着谢钰说话:“想来,谢钰、谢钰是提前得了些线索为的是了解情况…”
闻君安嘴角一勾:“是吗?”他眯起眼,“闻某拙见,不如说,有可能是谢大人做了个局,为了清理敌营,还能让自己的儿子顺便挣些功绩,得皇上青眼为高位铺路。”
“敢问这节度使同朝中哪位大人是亲戚?又与谁往来甚密?”
沈香龄喃喃地回着:“门下省侍郎,黄大人…”她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反复地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谢钰向来讨厌结党营私,只为党争的上位他最是不屑。他……”她盯着眼前的闻君安,只觉得陌生,“他父亲城府极深,此等用意他可能是不知道吧。”
屋里静了静,午后的斜阳要落下,忍冬的影子透过窗棱打在地上被拖拽得很长。闻君安并不想替谢钰辩白,一个从小生在高门里长大的嫡子,父亲城府极深,儿子能单纯到哪里去?
从录本和闻逸、沈香龄口中所述,谢钰在府中并不是受双亲宠爱、溺爱之人,这次督查能看出谢大人在他身上的期许。若是毫无心计,连这些都未看透,谢大人还会让他独自招揽这一桩极易得罪人的事么?
他倒是希望沈香龄对谢钰的爱慕之情被敲得越碎越好。
沈香龄起身,她捏着披帛有些恍惚。嘴角扯起几分牵强地笑意:“能有什么大事,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我去当面问问卫世子不就知道了?估摸着就是他弄错了呢。”
闻君安没吭声,鼻尖的暖香顺势离他而去,搭在大腿上的指尖一紧,他眼里的深意浓郁地让人看不清。他盯着沈香龄攒住披帛的指尖,陷在披帛里的白格外惹人沉醉。
“心事宜明,才华须韫,故为君子。若有一日他变了,你还会喜欢他么?”这句话轻飘飘地像是个随意落在地上能被碾碎的石子,却被闻君安掷下。掉落在那已经有了一丝裂缝的心里。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身为君子应当行事坦荡。
沈香龄背对着闻君安,她假装没听懂此句的涵义。谢钰要是利益居上之人,她就不会同谢钰有瓜葛。她与谢钰的这门亲事对他毫无益处,他不会也不可能坚持到如今。沈香龄想,他所办督察之事若有蝇营狗苟,谢钰必然是不愿的。
若他真的想升官,听他父亲所言照做,那同自己的这桩婚事应当是谢钰最早丢弃的。她信谢钰有苦衷。
这时胡郎中的声音响起,他人还未到,嘴里已经念叨着:“唉,真命苦,耽误了我今儿的好手气!”忍冬在院外忙去迎胡郎中,胡郎中边走边问:“我走后未曾发热了吧?”
忍冬点头:“胡郎中料事如神。”她吩咐众人按前几日的准备将一应热水布料拿来。
胡郎中骄傲地仰着下巴:“那不废话了,换一下包扎的布,看看伤口如何。”进屋瞥见一旁的沈香龄,他抱拳打了个招呼。
“沈姑娘好。”说完他拎起放在闻君安房里一角的药箱,拿出准备好的器具,净手后再将薄薄一片的小刀拿出,用热水清洗后放在一旁。
看这熟悉的架势,是要刮腐肉了。
忍冬问:“怎么不见谢公子和闻逸呢?”
胡郎中拿着这小刀片:“闻逸?老夫未曾见到。”
许是错过了。忍冬知道接下来胡郎中要做的事甚是血腥,她拉着一直在走神的沈香龄离开。沈香龄骤然被拎着走:“怎么、怎么了?”
“姑娘可别发呆了,胡郎中要给闻公子换药,我们得出来呀,非礼勿视。”
沈香龄默默地点头,心里却仍在想方才闻君安所言。她俩没走多远,就在屋外待着,忍冬顺手将门阖上。尽管准备了麻沸散,可胡郎中赶时间,待闻君安喝下去后,他也不等,让闻君安趴着就匆忙地将包扎好的伤口解开。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几声咬牙切齿的闷响。
“呃!!——”
沈香龄听着心惊胆战,实在好奇,她忍不住透过窗户往屋内看,想看看胡郎中在做什么——影影绰绰之间却看见一副遍布着疤痕的后背,那一条条的伤痕,由鞭打的疼痛而狰狞拉扯。
像是荆棘般的白色伤疤爬在他的身后,是她在曾经几个日夜里辗转摩挲过的,已熟悉万份的伤痕。
“怎么可能!”
她忍不住双手捏着窗棱在手心里勒出一道痕迹,垫起脚的沈香龄头都快钻进屋内:“他那是——!”
忍冬看见沈香龄眼里的惊疑,她伸出手捂沈香龄的眼:“姑娘,姑娘别看!里头在刮腐肉,等下惊到了夜间睡不着会做噩梦的。”
胡郎中的头时不时挡着,沈香龄扯开忍冬的手,透过窗棂瞧得不真切,也是唯恐看错一眼,她将头磕在窗上抵近。忍冬又去轻拽着沈香龄的手,她小声道:“姑娘,你这模样若是谢公子等下回来看见,该怎么解释呢……”
她一面紧张地看向院门,又焦灼地劝解着沈香龄。
沈香龄两个眼睛睁得很大,她的心里满是犹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念叨着,好似是中了魔,一脸的不可思议,“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姑娘,胡郎中就是如此医治的。”
院外的脚步声响起,沈香龄还来不及消解这一份难解的心绪,就见那一袭黑袍紫衣出现在了门前。她转过身望向那一张格外英俊冷淡的脸,高耸的鼻梁挡住了日光,熟悉的丹凤眼在黑暗中微眯着,却让沈香龄觉得格外陌生。
“香龄?”
她在原地,望着王尧晟的目光太过探究,像要探入他的心底。这情绪过于显眼,王尧晟靠近沈香龄,微微俯身,一只手探到她的腰后,拉近问:“怎么了?怎么瞧着不太高兴?”
他一靠近,沈香龄脑袋下意识地往后仰,推了推王尧晟。
“没、没什么。”
王尧晟蹙眉,他还想再探,此时胡郎中在屋里拍掌:“好了,今日就到这儿!”王尧晟闻言松开手直接推门而入,闻逸也跟着进了屋。
“胡郎中是何时回来的?我同闻逸找了你许久。”
闻君安匆忙起身坐好,他满脸虚汗,麻沸散虽起了效果,可那剜肉的疼痛却仍是刻在他的背上。他堪堪披着外袍,用尽仅有的力气揪着它,有气无力道:“谢公子,门关着就意味着屋里有人,不敲门就进屋,实在是于礼不合。”
王尧晟捏着剑柄,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是谢某唐突,实在是想一睹胡郎中的医术,今日若是错过难免觉得可惜,这才有些逾礼。”
此刻胡郎中已经在清洗刀片,他背对着王尧晟格外忙碌。放在桌角的药箱让王尧晟确定了一个事实。
闻君安叹笑一声:“谢公子今日没有看见胡郎中行医,那便是你们之间有缘无分,今日没看见,过几日再来吧。”他脚下虚浮,即便是想要坐着起身也是用尽力气,身子忍不住前后微晃。
王尧晟自然看出他此刻的强撑之态,想起屋外香龄神色莫名,他哼笑着,心里涌起些燥意。
“看来闻公子是撑不下去了?那谢某就先告退。闻公子可要好好养伤,若是一不小心死了,来日我就看不到胡郎中的过人医术。”
两个人的眼神突然在空中交汇,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胡郎中对他们之间的刀光剑影恍若未闻,他哈哈大笑一声:“啧,这谁都要看老夫的医术,是不是老夫该收点银子啊!”端看王尧晟这一身衣装就是个显贵之人,他捋了捋小胡子,“公子莫急,若是公子身上有小病小灾也可以来找老夫,老夫定然鼎力医治!”
“不过现下老夫饿得不行,就先去用膳,你们慢慢聊!”
胡郎中在赌坊里待了一上午,话说完一晃眼人就没了,屋里顿时清净许多。
王尧晟已确认他想要知晓的,也就不想在这儿多待。
“香龄,我们回屋吧。”他说着,转身回头,发觉此刻除了抱着臂靠在门边的闻逸之外,沈香龄已不在原地。
“她人呢?”
闻逸一只手抱臂,一只手摸着下巴,听他问话,闻逸耸肩:“你进屋之后她就离开了。”
王尧晟自觉奇怪,沈香龄怎么会一声不吭抛下他就走,他皱着眉头,想起方才她的魂不守舍,甚是疑惑。冷哼一声,不屑地回望闻君安一眼才离开。
他一走,闻君安再也撑不下去。他骤然松开力道瘫倒在塌,结果倒地后又压到背后的伤口,只能堪堪侧身靠在榻上,用力地喘着粗气。
闻逸看着这幅凄惨情形忍不住地摇头,他上前帮着闻君安挪动好位置。
“受了重伤还有力气讴人,月老看见你这幅模样,都得感动哭。”
他这次是真没力气还嘴,睫毛微微颤抖着,低低地吟了一句:“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说完,了无声息地睡去。
闻逸砸吧了下嘴,并没有听明白。本想说些事儿,看闻君安好似昏了过去,并着两指搭在他的脖子上,见无事,便默默地将门关上,去用膳了。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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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撬动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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