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胡郎中脚下步子凌乱,他前脚跟踩着后脚跟走路,身子一扭一扭地,还哼唱着不知是哪里不成调的曲子。
他脸上的红格外显眼像是硬生生在脸上涂抹出来的,眼色浑浊,身上酒气沉沉,手上的荷包的绳子被他拉扯出一个弧线在他的食指上来回晃荡着。
“今日!”
“今日手气是真不错!”
“嘿嘿。”
他高兴地将甩着的荷包拿回在身前,像做贼般挤着银子,数了数。
这条巷子是离沈宅最近的一条路,但夜深时这条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许是因在这条路上也就沈宅同旁边的那个大宅子,周遭没有人家。
知了的叫声响亮又繁杂,来往的人极少显得这个夜晚格外安静。
胡郎中数着银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嘻嘻地笑着,想着今日回去能美美地睡上一觉,甚美甚美啊!
他惬意地啧了一声,因喝了酒现下倒是自觉有点冷。巷子里的风一吹,倒是让胡郎中微微有些醒过神来,他倏忽地站在原地不动,两个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刚刚…
他望着昏暗的巷子,沈宅的大红灯笼就在不远处挂着。
刚刚他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他猛地一回头,又是一片漆黑。
应是听错了吧?
胡郎中整个人缩进成一团像个猴一样弓着背,往后退了几步,脚步声在这巷子里显得匆忙又醒目,直到抵到巷子的墙后,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胡郎中拍了拍墙,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左右转了转眼珠,咽了下口水后将要踏步离开。
“诶——”
只看见银光一闪,一把剑就直接拦在了胡郎中的脖颈处,死死地抵着他的胸膛,那剑身透过衣裳往肉里慢慢切去。
“诶——来!…!!”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离得特别近,这声音压抑着音调,警告他。
“闭嘴。”
胡郎中住嘴,用力地点头,生怕眼前的人不知道。
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他在黑暗里呆久了,借着月色眼前的人逐渐显形,是一个黑衣人,他的目光锐利,淬着毒盯死胡郎中。
胡郎中屏息,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你!”
黑衣人压着声音,凌厉问道:“你还记得我?真是稀奇啊。”
胡郎中紧张地咽口水,他被剑身压着快痛死,实在忍不住拍了下黑衣人的胳膊:“老夫求求您,您快收了神通吧。”
“我什么都说,不要折磨我!”
那黑衣人松了松剑,却没彻底让开。他离远了些,嗤笑一声:“是么?不用我说,你就知道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
胡郎中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他疼出了眼泪,呜咽的声音响起又迅速掩下,接着道,“你放心!药我已制了大半,马上、马上就成了!”
黑衣人冷笑道:“你可骗得我好惨,我如今还怎么敢信你!”他将剑横过来,剑面抵着胡郎中,恶狠狠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我下回找到你的时候,若是你的药还未制成,我便直接杀了你!”
黑衣人用剑威胁地抵在他的脖颈。
“哎呦!”
“我真是造孽!”
“老夫这次绝不说假话!大侠你再信我一次,再说假话我命都没了是不是。这钱我真是不赚了…”他提着袖子擦了擦眼角。
黑衣人眼神冷漠,看着他一滴泪也无的眼角嗤笑一声。他撤开剑,胡郎中的腿都软了,他靠着墙不由得慢慢下滑,本能地想尽办法远离伤害,两个手连连作揖。
“大侠,您下次来我这儿我保证把药给您!求求你,放过我吧,别杀我呀…”
黑衣人见他这一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利索抬脚踹了他的胸膛,方才被剑深深切入的伤口又被他再次践踏,胡郎中闷声撞到墙上,痛地捂着胸口,只得撑着地,连连叫疼着。
“你知道就好,我下回来便等着你的好消息。”
“既然我知道你在这儿,那之后你若是想要逃,后果就只有死。”
胡郎中伏着地点头。
“我知道,老夫知道了…”
黑衣人还欲再言,却听到墙后传来一声:“什么人?!”
是闻逸!
胡郎中抬头,看见黑衣人低头冷眼觑他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许将我供出去,否则怕是死路一条。
胡郎中明事理般的点头他连连保证:“您放心,快走吧,我不会说是谁的!”
“再说,我、我也不认识你啊!”
黑衣人放心,趁着闻逸飞过墙头之时,脚步轻点消失在原地。他走之后,胡郎中再也忍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哎哟喂!真是痛死老夫了!”
“娘老子的!”
他痛得龇牙咧嘴。
闻逸正在园子里练剑,骤然听到这边有求饶的声音,还以为是喝醉了酒的醉汉在沈宅附近耍酒疯,想要呵退,未曾想居然是胡郎中。
他落地后只看见一个飞走的背影,闻逸没想追,在原地站定片刻才转头问:“怎么了?”
宅子守夜的门仆听到动静也跟着跑了出来。
胡郎中痛得只能用手拍了拍地:“没事…”他摇头,眉头紧皱,“真是太痛了。”他招招手,“快点,快来扶一下老夫…”
闻逸将他撑起,胡郎中胳膊搭在闻逸的肩膀上,嘴里念叨着要赶紧回屋医治一下,不然就要死了。闻逸却骤然停在原地没动,见他定住,胡郎中催道:“这是怎么了,快走啊!”
那门仆见是胡郎中赶忙搀起胡郎中的胳膊,闻逸步子一滞,也一齐扶着他一边往沈宅去。
他道:“方才有股香味你可有闻见?”
胡郎中突然胸口也不疼了,他搭着闻逸的那条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让闻逸站住,在原地也仔细嗅着。
虽然味道不浓,但确实是沈姑娘爱熏的那味香的味道。她的那香味留格外久,不浓郁又沁人,沈香龄日日都熏,他们俩一开始不适应,闻得多便习惯了。
细细嗅去,闻逸这才嗅到一股血腥味,他道:“有人要杀你?”
胡郎中叹了口气:“我真是要被你们坊里的人折腾死了!”
“你也不用催我,我这几日就将那该死的药制出来,不然老夫的老命啊就要没了!”他说着胳膊又往闻逸肩膀上搭。
看他这般哀怨,闻逸心里却觉得不对。
“是谁威胁的你?你可以同我说说看。”
胡郎中摇了摇头:“他见我时一直都是蒙着面,我看不清他的脸。只不过这香…”
闻逸灵光一闪,他带着犹疑:“难道是沈姑娘身边的人?”
这可不妙啊,说明沈香龄身边有了闻语楼的细作。他们同沈香龄也算亲近,也没见过有哪个人同方才的黑衣人身量相近…
胡郎中喃喃道:“老夫不想知道。”,他接着坚定地说,“还是知道少点为妙!诶—!你知道了也不要告诉我啊!我还要保着一条命呢!”
闻逸仿若未闻,若是身量相仿…他突然有一个十分荒唐的念头在脑中浮现。
难道是?
谢钰?
不可能吧?
闻逸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有些可怖。
这谢家大公子不好好当官,做什么闻语楼的细作,听闻语楼的指示?
怕是自己失心疯了。
他将胡思乱想的想法呼出胸膛,耳边的胡郎中咋呼地叫喊,嚷得他脑仁疼,闻逸带着些不耐烦:“省点力气治你自己,再聒噪晕过去谁能救你。”
胡郎中本想反驳,突然想到他同那黑衣人是一门师兄随即收声,念叨着自己真是运道不好,怕是命不久矣。
闻逸将胡郎中的屋门推开,隔壁屋的窗骤然被点亮,胡郎中踉跄几步走到药箱旁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一身月白衣裳的闻君安推门而入。
他方才在院中练剑,此刻一身劲装,额上带着细汗。
自那日剜肉之后,他的伤势就恢复得越来越好,脸上也渐渐有了气色。自从谢钰离开沈宅,他就再未同沈香龄见过一面。
闻君安拄着手杖,还是一副端庄公子的模样,走到门前问:“怎么这么晚都没睡?”
胡郎中正着急地翻箱倒柜找药,折腾着布条没有答话。
闻逸靠着门,他抱臂道:“有人要杀他,中途被我撞见,我就顺路把他带了回来。”
“有人要杀胡郎中?”
闻君安不解,可很快他又有了答案,遂又道:“难道是之前在马车上提到的,想要解药的人?”
闻逸点头,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只需要一点点线索,对方就全知道了。他一只手抱臂,一只手低头摸着鼻尖,若有所思。
屋里的胡郎中已经将衣襟扯开,倒了许多金疮药在伤口上,看着这好似横切的伤口,感觉伤势并不重,他用的分量多,接着熟练地缠绕着布条,并不需要他人帮忙。
一旁的闻逸眉头轻蹙,他甚少会露出困惑的神色。与他的性子而言,要么就做,要么就不做,从来没有中间选项。
见他如此困惑,倒是让闻君安有了一丝兴趣。
“怎么了?你是察觉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么?”
闻逸犹豫着,嘴巴微张又合拢,他皱着眉头,昂起头靠在门上。
“你知道沈姑娘平日里用的是什么香么?”
闻君安回忆着:“是鳄梨账中香。”他不假思索便娓娓道来,“此香清雅甘甜,浓郁又不厚重。闻上去有淡淡的梨香并着沉香的味道。”闻君安顿了顿,他想到什么,“方才你在那刺客身上,有闻到过此香?”
“也不说在他身上,是在巷子里有股淡香。”闻逸缓缓点头,确实是如闻君安所说一样的味道,他道:“我不确定是不是…万一闻错了,岂不是不好。”
“再说了,这香也不是只有沈姑娘才会用的吧?巷子里留存有,应当也正常。”
闻君安手杖被拿着轻点地面,接着摩挲着仗首:“这香寻常高门贵女用的也多。只是她近日来换成泛着茶香的香块。若是要细究,这些日子下来,会有两者混合的味道。”
“茶香…”
闻逸碎碎地念着,他缓缓地抬起眼皮,目光显露出几分困惑。
“有么?”
闻逸没敢点头,他还在回想。总不能现在回去再闻闻看吧?屋内的胡郎中突然出声,他将布条系好:“诶—老夫方才离那人很近,他靠近我的脖子说话时,确实有股茶香!”
胡郎中收拾好自己,他两条腿岔开,两只手搭在上头,发出些声音:“虽不重,可老夫的鼻子可灵了,药材好与不好,老夫嗅一嗅就知道,何况是味道!”
他越嘚瑟,闻逸的心思更加沉重。
闻君安本没当回事,可看见闻逸的脸色,他紧皱的眉头让闻君安在眨眼间忽然福灵心至。待闻逸同闻君安对视后,闻君安有了个荒唐的念头。
“是…谢钰?”
闻逸听他将这两个名字说出口后,又忍不住吸了口气,他重重地点头。嘴上却说:“只是怀疑……”
闻君安方才还镇定自若,此刻却变了脸色。脸上显出几分焦急:“不可能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闻逸抬头望着天上被云遮住的半月,他道,“大周有多少贵女,用的香大同小异,何况沈家的店是开满大周,区区味道相仿并不能证明什么。”
“也有可能是沈姑娘经过后留下的。”
闻君安没有反驳。
这个可能性极少,现下天气暑热,沈香龄极少出门,且行路都有马车,更不可能在外逗留。
见他俩都神色凝重,胡郎中叹了口气,他担忧自己的小命不保,打算今晚好生歇息,明日就赶紧制药,暂时不去赌坊了。
他挥挥手,丧气地赶着两位门神:“你们站在我门前做什么,回去睡吧!老夫也早早睡下,明日还得去给沈姑娘请脉呢!”
“唉!真是过得不易啊!”
他说完也不洗漱,直接躺倒在床上是打算睡下。
闻君安沉思片刻:“胡郎中,明日你去给香龄请脉,我也一同去。”他想了想,“你不是鼻子灵么?今日的味道记住了,明日也可分辨分辨。”
胡郎中马上拒绝,他被方才的情形吓坏,赶忙左手在空中摆了摆:“诶——老夫才不干!老夫要是真知道了那人的真面目,还不得死在他手里啊!”
闻君安倒是没逼他,语气温和,循循善诱。
“你在明,他在暗。”
“即便你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也可以随时对你下手。若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你知晓了他到底是谁,不就可以防他一手了么?”
闻言,胡郎中直起身子,他拍了下掌,赞道:“嘿,你说得有理啊!”
“确实,他也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胡郎中满意地点头,“老夫知道了!明日会叫你的!”
屋内静默片刻,闻君安自知多此一举,但还是想要开口。他摩挲了下杖头道:“胡郎中,你救了我一命,我当你是交心之人,多嘴说一句。“
“赌不是长久之道,之前劝过你你未曾在意。”
“可这一回能看出,你的医术世间含有,定能造福百姓,流芳百世。为何不舍了赌,换些别的东西作盼头呢?”
胡郎中躺在床榻上,他的背影弯曲,蜷在床上,听到闻君安所言身体紧绷一瞬,却又很快的松懈开来。
就在闻君安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之时,胡郎中顿了顿,有些有气无力地说:“后生,我…我家破人亡,若不是你,我早就舍了这身医术去地下同他们团聚。”
“若没有赌,怎么度过这了无生趣的时日。”
他们自从同胡郎中相遇后,都未曾听到他说过从前的事,竟然如此凄凉,与胡郎中平日里只知道插科打诨完全不同。
闻君安听罢顿了顿,复又点头。
“你倒是好演技,我私以为你是好财之人,原来你同闻逸一般,都是想让我记起从前。”
闻逸则是挑了挑眉,他也没想到。
“那我和你在无双城…”
还未等闻君安说完,胡郎中又道:“想必你知道那条巷子的尽头是凶肆。”
闻君安便明白了,可他无用…即便被二人救下,即便二人的要事系在自己脑中,自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微微蜷紧手杖,想道一句歉意却没有说出口。
说完,几人也不没过多寒暄,闻君安将胡郎中的门阖上,身后的闻逸一改之前的散漫,好似很苦恼。闻君安劝道:“不必急,待明日就知晓了。”
“你为何猜到谢钰身上?”
“你不明白,我要说了你定是要笑我。“
“哦?”
他不好意思地抚过鼻尖:”就是刺客的直觉。”
这一问就问到闻逸的老本行上,他有些激动,左手抱臂右手抵在左手的胳膊肘上,手指头兴奋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你有没有注意过他拿剑的姿势?”
闻君安细细回想了下,他当时瞧了别的,并未注意,摇了摇头。
闻逸道:“作为刺客,最要紧得是有随时能够出手的准备。”
“大家都会随时待在能够拔出自己兵器的位置,有些人擅于用剑,也会特意再制一把袖剑,将袖剑藏于袖中,那么手为了保证能将它随时抽出,会习惯性的微微卷起,往袖口方向攒着。”
“每个人保命的兵器不同,每个人武功不同,习惯都不一样。”
“像我自信用剑即可防人伤人,那便不需要再准备这些机巧的兵器玩意。”
“像平日里,我的手都会挎在腰间靠近剑柄显得没有那么明显。若是察觉到了危险亦或者是不肯放松警惕之时,就直接握住剑柄,以便能马上应战。”
“不管是任何杀手,即使武力再高强,在研习武功时产生的防身习惯是逃不脱的。不管明显与否,都会有。”
“而这位谢公子,他同我们相处时,一直是这个姿势。”他说着,演示了一番握剑的样子。
闻君安看见,确实有些印象。
“他也是习武之人,若不是杀手,也可以是他自己的习惯?”
闻逸摇头:“他乃是大家公子,即使是习武之人,也无需时时戒备,随时担忧性命之危。“他执拗着,像是不满意闻君安的怀疑,就像是在怀疑他这个杀手的本分一样,肯定道,”这就是刺客的习惯。”
闻君安低头只见自己的剑正挂在腰间,确实如闻逸所言,他只紧紧抓住手杖,并不在意剑柄的位置。
语毕,两个人静了一会儿,树上的知了声还在呱呱作响,齐刷刷的一阵又一阵。
天上的月亮被飘过的乌云蒙住大半,挡住了俊亮的月光,也在闻君安的脸上覆上半块的面具。
闻君安原先波光粼粼的眼睛被这云的影子蒙住,眼神深邃如空洞般,他道:“明日再说。若是不对,你去闻语楼探一探就能知晓。”
闻逸点头,他哀叹一声:“若是真的,那这沈姑娘也太倒霉了吧。”
见闻逸好似已经下了决断,闻君安手杖一点,他皱着眉,甚是不满意闻逸的说辞,边走边道:“不要胡说,沈姑娘是这世上最有福气之人。”
院中的石灯笼里烛火幽幽,映着院中的花草在墙上、在地上显出一幅泼了墨山水画。
屋内的烛火照着整块院子,又带着窗棱的身影与光在闻君安的脸上忽明忽暗,像是在嬉戏玩耍,你争我夺。
不一会儿,他淡漠的一双丹凤眼就出现在亮处,他同闻逸在屋子门口分别,周遭的光都忍不住停下,想要在他的脸上眷恋片刻。
明明神色冷峻,说的话却格外温柔坚毅。
“她讨人喜欢,连你都能拉拢,更不要说他人。”
“若是真有异动,就同我说,我们商量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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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刺客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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