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铮来到玄音阁时,午后的阳光正是晴朗。
他被领到得音堂后的乌金黑塔下,那里摆了一条长桌,桌上铺着一道长长的卷轴。
黑衣黑袍的探音暗使们静静地隐在远处,玄音塔下只有一名女子负手而立,正站在塔前仰望着那高高的塔顶。
她穿着一拢紫衣,云纹高领贴合着修长的脖颈,长袖垂落,腰际裙摆却收得极利落,把她整个人衬托得纤秀挺拔,又有一种不动如山的凛冽。塔下的女子微仰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阳光洒下来给她的发顶投上一层细细的金色光圈,耀眼得模糊。
元铮走进去时,正看见纪煌音在碧空之下被照耀得有些剔透的眉眼,恍惚间像是见到了那幅画卷上德昭公主的眼睛。
元铮还没有回过神,纪煌音已察觉了他的到来,转过身来低头对他作下一礼。
“陵王殿下金安。”
“不必多礼。”元铮唇畔划出一抹浅笑,“你派人送来的信我昨晚便已看过,本该一早过来,只是大皇兄那处又有事对付,因而现在才到。”
他定定地看着纪煌音,嗓音轻柔:“你愿意合作,我很高兴。”
纪煌音微笑敛眉,神色淡然而不失恭敬:“能得殿下拔冗亲临,乃是我玄音阁之荣幸。”
她说着抬手示意,请元铮移步到长桌前:“殿下请看,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那长桌的卷轴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认真看去才知竟是一个个人名,底下的门户郡望、军籍隶属,包含功绩年月等皆写得极其详尽。元铮仔细看了许久,发现这些人都是烈帝时期的兵士将官,且都来自于不同的军队。
“这些东西,是翻查了许久才从玄音祖师留于阁中的暗翼军记档里整理出来的。”纪煌音站在桌旁,看着那长长的卷轴,“当年烈帝命玄音阁组建暗翼军,是想取暗网之长,又要效仿其隐秘,所以这支军队并非是整合的,而是分散的。”
元铮伸出手在长卷上缓缓抚过,这只手修长白皙,保养得比女人的手还要精致,却又骨节分明,抚过那些名字时,缱绻得像是在抚过人体细腻的肌肤。
“原来竟是分散的,真是妙极。”
纪煌音看他一眼,淡淡道:“暗翼军作为护驾之用,启用之时,少则五千多则一万。要长久地养着这样人数的军队,日常粮草供给是少不了的,若是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且不说有别的显眼之处,单在各项开支上就能追寻到它的踪迹,那便不能称之为暗翼了。”
元铮看着那副长卷,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叹。
纪煌音任由他细看其中一个个名字,自己却仰头看那塔尖。
乌金黑塔的顶部,坠着一圈细细的六角铜铃,上面精美蜿蜒的花纹还是羽朝时期的样式,花纹微微凸起的棱角在秋日暖阳中反射出细碎闪耀的光芒。不时有微风吹过,这一圈铜铃便摇晃着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在碧蓝高空下显得格外空灵,像是终于穿过了一百七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才落到塔下人的耳中。
曾经的玄音塔下,也是这样一个秋日,锦衣华服的冷肃帝王元宸专程从宫里出来,上到这山上。他不说是因为知晓玄音不喜皇宫所以才专程出来,只说秋高气爽,正适合出宫走走,才闲散至此。
那时他告诉身旁玄色衣衫的女子,他想让玄音阁帮他组建一支特殊的军队,以防晚年之祸,只是不知要如何把这样一支军队像暗网一样藏匿起来,却又能让它如贴身利刃,可随时抽刀亮剑。
玄音拢袖立于塔下,看着塔尖淡笑:“陛下,岂不闻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依我看来,不若仔细挑选忠良可靠之士组成此军,将重任委以他们代代相传,再把此军分散藏于各部军中,如此一来,平日也可当得大用不说,还能在关键之时,用特殊之法悄无声息地将他们调遣出来。只是这样隐秘重要之事,陛下交由我来做,岂非授我以柄?”
元宸与她一同仰望玄音塔尖,声音低沉而不可违抗:“就依你之法,交由你做。”
玄音叹息道:“虽则是陛下看重,但到底要留些自己才能知晓的准备在手才好,您就这样信任我?”
那时的元宸没有回答,只在塔下默默了许久,到离去之时也未曾回复她的问题,过后却还是叫人送来各种密档编册,要她仔细组建暗翼军。
一百七十多年过去,这座乌金高塔已修缮过多次了,塔尖铃音叮叮却是一直未变。
纪煌音听着那塔顶悠悠回荡的铃音,身后长发被风掠起飘荡,恍惚如在昨日旧梦中。她缓缓道:“玄音祖师帮助烈帝建起暗翼军后,许多有关的记载都已销毁,我只能在她初时留下的密档中找出这些人选名字,整理成这样一幅长卷。只是这份名单并非是烈帝最后定下来的名单,所以不一定完全,也不一定准确。且祖师之后,玄音阁及暗网不再参与到此军的维护与管治之中,暗翼军都是直接由大梁帝王所管,期间是否有过变革更改,也很难说。一百七十多年过去,我也不是很有把握还能将这些暗翼军的后世传人全部找出来。”
元铮却是一脸悠然的笑容,他从长桌旁直起身,伸手接过侍从递来的冰丝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修长的手指,那指尖上微微染了些墨色。他擦得优雅而细致,带着如同是进食后的餍足表情:“若论用军,大梁列位帝王无人能及烈帝之才,他费尽心思打造的贴身匕首,后世是不会乱加改动的。而玄音祖师深得他的信任,玄音拟好的名单,烈帝必然会一个不改地留用。”
元铮已把指尖细细擦拭干净,将冰丝手帕递给侍从,转身看向纪煌音:“玄音暗网之力深不可测,要查这样多的人虽是繁琐,但只要有了线索,就有了查找的方向。”
“而你,”元铮看着纪煌音的侧脸,笑意更深,“纪阁主有惊世之才,不输玄音,本王相信你能将他们一一挖出来。”
纪煌音对他夸赞自己的这番言论不置一词,只勾了勾嘴角轻飘飘地道:“既是殿下信任,玄音阁自当竭尽全力。”
元铮满意点头,又问道:“你确定只要黄金和一个小小的镖局?这样重要的事做成了实在是大功一件,本王可以额外再许你些别的。”
纪煌音的微笑浅淡而谦卑:“玄音阁本不该参与进朝堂之事中,为殿下办这件事已是我这个阁主违背列位先阁主之训了,如何敢再要别的?待玄音阁了却此事,今后也只会继续在江湖中做些小营生,所以殿下要给别的,我阁实在是用不上。黄金是给暗使们的辛苦钱,镖局则是我帮一位朋友拓展生意所求,也算是借花献佛吧。”
元铮上前一步靠近她,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幽幽而来,低语之声醇如陈酒:“纪阁主此言,看来是不打算与本王长期合作了,只是你虽不要,本王却很想给呢。”
“多谢殿下厚爱,”纪煌音低头拱手道谢,双眼隐在广袖后,隔开了面前那双桃花眼中投来的丝□□惑,“但我一向胆小惯了,只敢做这些,也只敢要这些。”
元铮低笑了一声,直起了身子俯视她:“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强迫你了。来日方长,咱们还有的是机会商量这些小事。”
这一项生意就此谈成,要将暗翼军整个查找出来,大约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元铮对这样的效率很是满意,当下就要把约定的黄金与镖局给她。本来纪煌音只说先收一半的报酬,元铮却很大方地都交了出来。
“观明当初付给你报酬的时候,也没有只付一半吧?本王自然不能比他显得小气了。”
纪煌音听到他这话,不由得微叹了口气:“殿下为何总要与他相比呢?”
元铮桃花眼轻闪,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观明是人人赞颂的良才君子,我与他从小一同长大,他虽不大理我,可我却总想向这位同窗好友看齐呢。更何况在你面前,本王自是免不了想多表现一二,以此博得佳人一笑了。”
元铮每每提及这位幼时的好友,语气总是说不出的怪异,纪煌音不想再与他讨论这些,只轻描淡写地道:“如今暗翼军之事已有眉目,想来殿下也无需再打扰安国公清修了吧?”
元铮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你对观明就这样好?”
那当然了,不久前本座还把他抱在怀里啃,并且互相约定有时间就练习嘴皮子功夫,能不好吗?
想归想,纪煌音面上还是装得一脸诚恳,恭敬道:“我是为殿下着想,今上病势沉重,这一秋注定是个多事之秋。谋大事者必先观大势,殿下还是先顾好其他几位亲王的动向,少节外生枝些方才妥当。”
“劳你费心替本王着想。”元铮不咸不淡地开口,又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最终唇边挂上一抹泛着凉意的笑,“你放心,本王欣赏观明的大才,自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起码现在不会。
这一事议定,天色也不早了,元铮便准备打道回府。纪煌音将他送到得音堂外,看着他的车马下了山道才返身回来。
那一队车马直行到山门前,元铮掀开车帘,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回望,玄音塔的塔尖藏在青山里隐隐可见,他不由得低笑了一声:“你总算是有挂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元铮再也没说,后面的话都飘散在了风中,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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