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开春,温振春闱第一,踏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仕途。
嬴子骞不出意外,得了武举第一,成为武状元,秦褚臣拿了武举第二。
朝堂之上,文官、武官一般分列两旁。
今日之朝堂,文官这边的气氛可谓硝烟四起,剑拔弩张。
武官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低头,悄然侧目旁观。
唯嬴叔嵇站得笔挺,他已经被卸了兵权,朝廷上的纷纷扰扰,皆与他无关。
起因是今年春闱上榜才子的任用。
出身寒门的御史大夫牛中瑞出列,行过礼后,义正词严道:“陛下,今年春闱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出所料,士族子弟上榜居多。臣……并不认可吏部对这些才子的任用。”
此人说话时,眉头紧皱,双眼圆睁,眼袋突出,有板有眼,一看就知道是个顽固的老学究。
他手中朝笏持得笔直,笏板写着“弹劾士族子弟留任长安”几个黑色小字,像一把刻着符文的利刃,大有沉舟破釜的架势。
长安之地,多是士族门阀,加之家族联姻,势力可谓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为免世家之间相互包庇,御史台的人员任用多是寒门子弟。
牛中瑞是元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向来以出身寒门为傲,做事从来刚正不阿,痛恨士族垄断。每年春闱,他都要提上一嘴,朝臣皆知他最不好惹。
“哦,此话怎讲?”
元帝的声音还算平稳。
折子他是批了的,批奏前通过了中书省、门下省的审核,明天就该由尚书省下发执行,何故今天才来弹劾。
不过牛中瑞年年都会来这一出,倒也不算太意外。
“臣看了吏部用人的折子……士族子弟上榜的人数居多也就罢了,何故在长安任职的也占居多?
本身,臣认为现在的春闱制度就不太公平。
士族子弟家境优渥,无忧无虑,只需安心读书即可,要时间有时间,要名师有名师。
可寒门子弟呢,不仅要从事生产,为生计奔波,受教育的条件也差……本身就应该扩大寒门的录取人数,降低录取门槛。
现在,士族子弟还要多在长安任职,将寒门子弟逼迫到地方去,长此以往,必定形成垄断局面。”
已经垄断了,众人心想。
“温尚书,你怎么看?”元帝徐徐问道。
温见宏顿了顿,出列,“吏部用人,从来只看能力,不看出身……”
“温大人说这话,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吧?”牛中瑞侧目,“长安谁人不知‘温氏八子’、‘长安八温’。
温氏育才确实了得,要不是还有两个年纪尚小,没来得及科考,不然恐怕八子都要入朝为官。
上一年,老夫就弹劾温氏有三子留任长安,今年你们温氏又上榜三子,还都是即将在长安上任,你作何解释?”
温见宏默然。
不仅如此,身为宰相的温见博、和官至中书侍郎的温见将也一同默然。
众人偷偷打量三人的神色。
如此说来,他们三兄弟可不是士族垄断最极端的例子么?
但又怎样,他们的官职是皇帝亲封的,这意指不就是指桑骂槐,间接骂皇帝昏庸?
折子是皇帝批了的,说明皇帝同意的,牛中瑞这突然又跳出来反对,闹的哪一出?
这时,秦廷出列,缓缓行礼,道:“……臣有一事不明……士族子弟资源好因此读书好,无可厚非,臣也信温尚书说的用人不看出身、看能力……但牛老为反而反……又会不会太过了?
寒门子弟未能上榜,说明能力就是有欠缺,如果贸然扩大录取人数,降低录取门槛,导致录取之人无法胜任该职……又该怎么办?”
秦廷是现在最得圣宠的秦贵妃的亲兄长,温见博和御史台向来参他们秦氏一家外戚专政参得最凶,按道理不该替温氏说话。
但牛中瑞此举牵涉甚广,他未必能袖手旁观,他正打算扩大自己的人脉势力。
“秦将军不要曲解了老夫的意思,陛下……”
牛中瑞对元帝拱了拱手,“能力太差的自然不能录取,但如果只是稍有欠缺,日后在场的同僚能教导一二,是不是一样能胜任?是不是体现了诸位对同僚的仁爱?
臣在意的是士族大家不识人间疾苦,世家子弟如果走不出这长安城,又如何体察民情,将来如何协助陛下管理天下?”
“那长安城中总有职位空缺……”
有官员不满,小声表达,想必也是士族垄断的既得利益者。
“那就将地方优秀的官员调到长安,这才是良性的晋升之道!用人之道!”
牛中瑞的声音陡然增大。
朝堂一片死寂。
在即将无法僵持下去的时候,温见博出列,行礼道:“陛下,臣同意牛大人的看法,臣同意将臣的儿子温振调出长安,不要因为他是臣的儿子就善待。”
紧跟着,温见将也出列,“陛下,臣也同意将臣的儿子温浩、温祈调出长安!务必让他们担任最贴近百姓的官职,体百姓苦,察百姓情!”
“陛下,请将臣的三个儿子都调走吧!臣无话可说,无怨无悔,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一切都是为了玄武国!”
温见宏抬手高呼。
三位重臣都表了态,只等元帝开口。
其他出身士族的官员虽然不满,但也无话可说,又不敢不说,只好附和。
“臣等听从陛下安排!”
元帝琢磨了会儿,“好了好了,御史台的意见不无道理,但都调走像什么话。
历练归历练,也要留个儿子在京中孝敬父母才是,将来各位的夫人思儿心切,要是一个儿子都见不到,估计要怨朕,也怨你们,省得家庭不和……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温见博晚上才回府。
晚膳时间,前厅一个人都没有,只亮了几盏昏暗的烛火。
他纳闷,“人呢?不吃饭吗?”
管家赶紧回道:“大人,下午妯娌登门,哭着闹着今天朝堂之上远调的事,想请大人向陛下求情,夫人怎么劝都没用。
好不容易天黑前,尚书、侍郎各家的公子才来将各自的娘连拉带扯地抱走……夫人……夫人现在正在书房逼着二公子发誓呢……”
“发誓?”
“您去了就知道了!”
书房里,温振饿得两眼发慌,瘫坐在椅子上幻想一会儿要吃鸡腿。
下午被两位伯母、婶婶哭得头大,刚刚送别时也花了大力气,怎么会有人抱着门柱不肯走,手指掰都掰不下来,以后可别再说妇人力气小了。
书案旁,温挺正襟危坐,邓文君说一句,他写一句。
“本人温挺在此郑重发誓,此后不从仕途,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咳!”温挺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娘!我为什么就非得不得好死呢!对我这么狠,我还是您儿子吗?”
邓文君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不行,不够全面,重写……”
她将纸揉成一团,拍了拍温挺肩膀,威逼他再写。
“本人温挺在此郑重起誓,本人及后世子孙,不从仕途,不嫁娶官家子女,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温见博一进门,就听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几个字,顿感头疼。
“爹,您回来啦!”
温振、温挺喜出望外。
温挺想跑到温见博身边,被邓文君按住。
“写,继续写!”
温挺哭丧着脸看向父亲,温见博却见惯不怪一般,云淡风轻坐下,“你们不饿吗?去吃饭。”
温挺看他见死不救,只能自暴自弃地继续写。
“爹,婶婶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温振殷勤地给温见博倒茶,“其实我觉得我都可以……去外面历练也挺好……”
他面露向往。
温见博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好。”
“我知道你是百官之首,要做表率,但振儿、挺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长安,离我太远……”
邓文君一边说,一边拿过印泥,逼温挺签字画押。
“要是陛下真将振儿远调,咱们明天就去辞官,你们两兄弟做生意去。”
士农工商,法典上虽未直接剥夺商人子弟的科考资格,却也规定了工贾殊类不得与士人同列。
商人逐利,为士族不耻,入仕会遭遇非人的排挤,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商贾不得入仕。
这是把后路都想清楚了。
“真是慈母多败儿。”
温见博不痛不痒地轻声骂了一句,“家中不议朝政,写完了吗,写完就去吃饭。”
说罢,搭着温振的肩膀往外走。
“温见博,我可说真的!”
邓文君在后面大喊,“要是振儿真被调走,我就带着挺儿跟着振儿一起上任,留你一个人在长安!”
“好好好。”温见博摆了摆手,“你要走,我便辞了官,跟你走。”
以上种种,温振最后还是留在了长安,得个小小校书郞的官职,负责校勘典籍,隶属秘书省,品级较低,但胜在地位清贵。
邓文君还是一门心思想让温挺从商,不仅将温挺的书都丢了,还将那丢人的誓词裱起来,挂在前厅最显眼的位置。
宫中来人宣旨,进门第一眼就必须得先看这一眼。
不仅如此,她后来还给温挺买了几间铺子,推他出去经营书局,不到晚上不许回家。
书局里头,也挂着一副同样的誓词,新鲜出炉,亲手摘抄,亲自画押,沸沸扬扬,闹得人尽皆知。
元帝素来得知温相有个脾气火爆的夫人,却不知火爆到这地步。
散朝时,有同僚趁机揶揄,温见博也只是笑笑,“没办法,我夫人不好惹,我也怕。”
他说这话时,御史台的人多数都在。
牛中瑞黑着个脸,一声不吭。
至此,“长安八温”基本四散。
吏部尚书家留了个任著作佐郎的小儿子温允,温振当校书郞,温挺被老母赶去经商不许入仕。
中书侍郎家,夫人舍不得小儿子的仕途,仍留小儿子温斐在长安读书,两个上榜的大儿子、二儿子则被调到了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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