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气息弥漫的走廊里，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百叶窗斜斜切进值班室。舒凇咬着筷子尖，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红烧肉浓稠的酱汁正顺着饭粒滑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慌忙用指节蹭了蹭嘴角：“许衡，你手艺也太犯规了，这东坡肉比我老家临安楼做的还香。”
许衡正倚着窗台收拾保温盒，金属餐勺在他修长的指间转了个圈：“慢点吃，当心噎着。”白大褂袖口随着动作滑落半寸，露出腕骨处淡青的血管。他忽然停下动作，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今天妇产科那个前置胎盘产妇……没出状况吧？”
“产妇家属最后签字时手都在抖呢。”舒凇仰头灌下半杯温水，喉结在瓷白的脖颈上轻轻滑动，“不过新生儿APGAR评分九分，啼哭声响得整层楼都听见。”她说着笑起来，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倒是你，昨天连做三台心脏搭桥，黑咖啡当水喝，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窗外暮色渐浓，许衡忽然直起身，白大褂下摆带起一阵薄荷味的凉风：“等着。”他快步穿过光影交错的走廊，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比平时快了两拍。
十五分钟后，两杯奶茶裹挟着初秋的凉意闯进值班室。奶霜顶上的焦糖脆片还在簌簌作响，舒凇的指尖刚触到杯壁就缩了回来：“这么冰！”
“双份黑糖珍珠，少冰半糖。”许衡将吸管“咔”地戳破封口膜，琥珀色的奶茶瞬间漫过珍珠的深褐，“上个月某人在护士站念叨了二十七次某家限定款……”
舒凇咬着吸管抬眼看他，奶茶的温热从舌尖一路熨帖到胃里。珍珠裹着黑糖的焦香在齿间弹开时，她忽然注意到对方领口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那是上周急诊抢救时被家属扯脱的。
“许医生好偏心啊～”戏谑的声线破开满室甜香，秦云斜倚在门框上，胸牌随着歪头的动作晃出银光，“上回我通宵整理病历，怎么没见着奶茶犒劳？”
舒凇呛得咳嗽起来，珍珠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许衡拍着她后背的手顿了顿，耳尖泛起可疑的绯色：“下周心胸外科会诊……”
“知道啦知道啦，不耽误你们……”秦云笑着后退半步，忽然压低声音，“三号诊室那位，刚才把听诊器摔得震天响。”她朝走廊尽头努努嘴，白炽灯在宋倩侧脸投下冷硬的阴影。
空气骤然凝滞，舒凇无意识摩挲着奶茶杯身凝结的水珠。许衡忽然抓起椅背上的深蓝外套：“十楼还有台二尖瓣修复术。”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掀起舒凇鬓角的碎发，“晚上查房我陪你去。”
暮色彻底吞噬最后一丝天光时，朱晓鹏院长的皮鞋声踏碎了走廊的寂静。老花镜片后精明的目光扫过并排站立的两人：“深圳龙华的义诊，舒凇准备一下。”
“院长！”宋倩的声音像把锋利的手术刀破空而来，“我上周刚完成社区糖尿病筛查项目。”她胸牌上的金属链叮当作响，新做的美甲掐进掌心，“基层诊疗经验方面……”
朱晓鹏扶了扶眼镜，目光在许衡微蹙的眉峰上停留片刻：“小宋也跟着吧。”转身时白大褂扬起凌厉的弧度，“明早八点行政楼集合。”
消毒灯冷白的光晕里，舒凇盯着瓷砖缝隙出神。忽然有温热的触感落在发顶——许衡的掌心残留着橡胶手套的涩意：“十年前在云贵山区义诊，我犯过把妊娠剧吐当成肠胃炎的低级错误。”
夜风掀起窗帘，他白大褂衣角掠过她泛凉的指尖：“患者家属举着火把连夜翻山找来时，带路的猎犬尾巴上还沾着苍耳。”
舒凇“噗嗤”笑出声，又慌忙捂住嘴。值班表在公告栏轻轻颤动，映出宋倩摔门而去的背影。许衡忽然弯腰与她平视，消毒水气息混着淡淡的龙舌兰香水扑面而来：“这次跟紧我。”
《搭帐篷》
暮色漫过医院走廊时，最后一缕夕阳正从舒凇的电脑屏幕前褪去。她刚保存完病历文档，就听见白大褂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由远及近。
“舒医生，今天有约吗？”许衡斜倚在她隔断玻璃上，消毒水气息裹着淡淡的薄荷香飘来。他屈指敲了敲她堆满文献的桌面，“就当是出征践行？”
舒凇摘下护目镜，金属镜腿在指尖转了个圈：“许主任今天三台开颅手术，倒还有精力组局？”话虽如此，目光却落在他泛青的眼下——这人永远把疲惫藏进白大褂褶皱里。 “所以需要补充糖分啊。”
许衡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两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顶灯下折射出细碎虹光，“老地方八珍阁，新上了陈皮红豆沙。”
最后他们坐在临窗的藤编卡座里，砂锅粥蒸腾的热气氤氲了玻璃。舒凇舀着温热的粥水，看窗外霓虹在许衡镜片上流淌成河。
他正仔细剥着白灼虾，修长手指灵巧得像在持手术刀。 “深圳那边……”许衡突然开口，虾仁轻轻落在她碗里，“听说是用集装箱改的临时医疗点。前些天暴雨冲垮了盘山公路，救护车根本开不进去。”
舒凇筷子顿了顿。她想起导师曾说过，真正考验医生的不是手术室的无影灯，而是手电筒照亮的废墟。“急救包我准备了三个，”她故意用筷子戳破虾仁，“还有你上次推荐的便携式除颤仪。”
许衡轻笑出声，“不愧是永远提前交实验报告的舒学姐。”他忽然敛了笑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沿口，“宋倩那边……你要当心。”
这个名字让砂锅里的粥突然失了温度。舒凇想起上周晨会，当她提出要带实习生参与义诊时，那个坐在角落的身影猛地合上病历本，金属搭扣撞出清脆的响。此刻大巴车尾灯在晨雾中明明灭灭。
舒凇正踮脚往行李架塞急救箱，忽然手上一轻。“这种体力活该交给……”许衡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带着清早特有的沙哑。他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后颈时，后排传来塑料袋被揉皱的刺响。
“要听歌吗？”舒凇从帆布包里翻出蓝牙耳机，漆面还留着昨夜充电时的余温。
当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流淌出来时，她看见许衡喉结动了动——这是他在手术室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张嘴。”突然递到唇边的棒棒糖泛着蜜柚香，糖纸簌簌擦过她鼻尖。舒凇下意识含住，舌尖尝到久违的甜，恍惚回到医学院通宵自习的夜晚。
那时许衡总能在白大褂兜里摸出各种糖果，说是预防低血糖，却每次都能精准投喂她最爱的口味。
后视镜里，宋倩鲜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个总是涂着斩男色唇膏的护士长，此刻却像朵褪色的绢花。她记得三个月前暴雨夜的值班室，自己“不小心”泼在许衡衬衫上的咖啡，被他用急救纱布随意擦拭后，转身就披在了打瞌睡的舒凇身上。
颠簸七小时后，医疗队终于停在一片泥泞空地。锈迹斑斑的集装箱上，“临时医疗站”的红色横幅正在风雨中飘摇。前来接应的张医生裤脚沾满红泥，眼镜片上全是水痕：“实在抱歉，职工宿舍被泥石流冲垮了两间……”
许衡已经蹲下身解行李带：“我和舒医生住帐篷。”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安排。舒凇看见顾时夜欲言又止的表情，抢先晃了晃手里的强光手电：“正好守夜查房方便。”
当墨绿帐篷在暮色中支起时，舒凇才发现许衡带的是双人帐。
防水布在晚风里鼓荡如帆，他正弯腰固定最后一枚地钉，后腰处的衬衫皱褶描摹出脊椎的弧度。“你睡左边，”他没回头，“那边离暖炉近。”
夜色浸透群山时，舒凇躺在防潮垫上数帐篷接缝处的铆钉。七十三个，和医学院解剖楼阶梯数相同。
许衡均匀的呼吸声从右侧传来，混合着远处松涛，让她想起那些共享自习室的深夜。那时他们的影子总在凌晨三点的白墙上交叠，像两株依偎的绿植。
突然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舒凇感觉有温热的触感覆上手背——许衡的手掌在黑暗里准确找到她的。“别怕，”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鼻音，“我在。”
这一刻，帐篷外的风雨突然变得遥远。舒凇想起毕业典礼那天，他们在解剖室拍的合影。许衡站在她身后半步，沾着福尔马林的手套虚虚护在她腰侧，像守护又像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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