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过半,暑气渐盛。而小县城周围多草木山水,清晨时分,倒也还算凉快。
清风徐徐,拂过街边茂盛的绿植,也拂过洁白的裙摆,裙子的主人站在树下,笑着向不远处的白衣男子热情招手。
“小北,这里!”
李然穿着和昨天差不多样式的白裙子,扎了一个清爽的马尾,看着钟小北一身清爽的白T恤牛仔裤,双眸笑意溢出。
“小北,你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先去吃早餐。”她走到钟小北面前,指了指身后人来人往的老街巷,“这里附近有一家早餐铺味道还不错,我带你过去。”
“不用,我吃过了。”
钟小北摇头。
“……好。”李然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笑起来,“那我们直接过去吧。”
两人往唐氏医馆走去,路上,徐衍在一旁碎碎念。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1]
钟小北:……
又开始了。
昨晚他给李然打完电话,徐衍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一直在他旁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念诗,一会儿念《诗经》,一会儿念《楚辞》,念完一句还长叹一声,活像个老婆跟人跑了而独守空房的怨夫。
钟小北听了一个晚上,烦得连书都看不进去,想骂他,他又一副可怜巴巴要哭的样子,最后只能早早睡觉。
“闭嘴,不许再念了。”
钟小北压着嗓子暗暗说。
徐衍佯装没听见,深深叹了一口气,反倒是李然听见了,不解问一声。
“小北,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钟小北尴尬地回她,快速转移话题,“抱歉,我联系不上唐医师,还得麻烦你带我过去见他。你的假很难请吧。”
钟小北很不好意思,他知道护士请假难如登天。
“没关系,我都和同事说好了,今天用白班和她换晚班,她开心还来不及。”
李然依旧笑着。
徐衍眸色渐深。
以平淡的态度与寻常的语气说出自己为此事而付出的代价,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也。
徐衍看向钟小北,看他如何回答。
钟小北:“白班换晚班不划算,你上完晚班还要连着上白班,时间长了吃不消。”
李然:“没关系,过两天我姐结婚,我可以休假。”
钟小北:“抱歉,还是麻烦你了。”
李然:“我真的没关系啦。能帮到你的忙就行。”
徐衍:……
两人一来一回聊着,树上的蝉鸣开始聒噪,阳光也刺眼起来,徐衍幽怨地跟在两人身后,头越压越低。
若不是两人已经走到中医馆门前,他当真要闹了。
“到了。”李然指着店门,笑道,“我和唐医师约了上午八点,他说我们到了直接进去找他就行。”
“好。”
昨晚钟小北打不通唐文德的电话,然而李然却很快联系上唐文德。简单了解情况,唐文德让两人在医馆开店前就来找他。
此时七点四十刚过,钟小北推门进医馆,却被眼前一幕惊到。
医馆里安静,但随处都是候诊的人,那些人或站着或坐着,一眼望去,钟小北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第一医院的门诊大厅。
医馆还没正式营业,大家就已经在排号了?
钟小北疑惑看着这些候诊人,忽然又发现,此时不止是人多,而且他们还大多都是年轻女性。
“为何都是女患者。”
徐衍也发出疑惑。
钟小北也想问,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声音。
“小北,跟我来。”
李然走在前面引路,似乎对医馆里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钟小北更奇怪了。
“这里一直这么多人吗?”他问。
“是。”李然答得很快,一边掀开里厅的门帘,一边又说,“大家都是来配药的。”
“配药?”钟小北皱眉,转头看了一眼徐衍。
徐衍没说话,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对,那种药方只有唐医师这里能配。”李然说着,轻轻扣了扣前面一扇红木雕镂门,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是什么药了。”
钟小北:……
李然扣了三下,屋里人沉沉回了一声“进”。
听着那声音,钟小北觉得里面的人比第一医院的秃头主任医师还拽。
可他昨晚查过唐文德的资料,唐文德并没有各种夸张的头衔,只是个普通的主治医师而已。
不过学术成就与临床经验不划等号,或许这人是真有一些独门秘方,有些真本事。
李然听到回应推开门,门缓缓发出“吱呀”一声,映入几人眼帘的,又是满满一整墙红艳艳的大锦旗。
这一墙锦旗,比外面的一墙更浮夸更鲜艳,什么“中医之光”,“中医之神”这种话都明晃晃地摆在正中间,像是生怕看诊的人忽视那些字。
难怪这么拽,就算没有医学头衔,光是有这些锦旗,也够他显摆了。
钟小北跟着李然进屋,屋内宽敞明亮,茶桌、香案、屏风、书柜一应俱全,不像是诊室,倒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书房。
两人绕过雕镂屏风,只见那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把躺椅上,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唐医师,我是李然,抱歉这么早来打扰您。”
李然细声细语地说着。
那人一听,微微动弹了一下。
“是你啊小李。”
唐文德语气变得和蔼许多,伸手按了一下椅子侧边扶手,椅子后背缓缓收起之后,终于转过身来。
他先看了看李然,然后很快看向钟小北,转眸的一瞬,眼中的笑意明显落下来,不说话,仔仔细细打量着钟小北。
与此同时,钟小北也在盯着唐文德看。
钟小北在网上见过唐文德的照片,但现实中的唐比照片上年轻许多。
他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梳着整齐的头发,没有多数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样子,只有面相上抹不去的一些岁月痕迹。
总之是能看出上了年纪,但保养得不错,是个体面的大叔。钟小北简单总结。
“小李,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想学中医的同学吧。”
看了许久,大叔开口。
“是的唐医师,他叫钟小北。”
李然笑答。
唐文德点头,“你好。”
钟小北礼貌回应:“唐医师好。”
“那个旁边有椅子,你们搬过来先坐下吧。”唐文德示意两人去搬椅子,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皱眉说,“我这个脚啊,前两天摔伤了,不太方便起来,望你们见谅。”
“没关系,您坐。”
李然惊讶,连忙摇头。
钟小北没说话,默默过去搬椅子。
几人面对面坐下,唐文德又问:“小钟,我听说你和小李一样,是学护理的是吗?”
钟小北:“是。”
“那怎么会突然想转行中医呢,中医这一行,要学精湛,是需要花费许多精力与时间的,要记要学的东西都非常多。”唐文德顿了顿,沉声又说,“你现在从头开始学,不容易啊。”
“我……”钟小北卡顿,瞥了瞥身旁的徐衍。他好像得编个理由,总不能说自己身边有个中医外挂吧。
钟小北还没想好怎么说,忽然,一旁的李然先开口:“唐医师,小北很聪明的,背书学东西都很快,他当初只是因为家里出了一些事才选了护理专业,和我这种成绩差的不一样。”
听见李然帮钟小北解释,唐文德扯着嘴角笑了笑,“小李啊,学中医光靠‘聪明’、死记硬背是没用的,学这一行,需要的是有悟性、有天赋。”
唐文德看了看钟小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带的那几个学生啊,每一个都聪明得很,学历都很漂亮,那都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啊,可那又怎样?一到看病的环节,诊脉不行,针灸不行,配伍也不行,在我这儿学好几年,我都不敢让他们出师。”
“还有我一朋友的孙子,中医名校毕业,可到现在也还没考下执业医师证呢。”
“……”
钟小北沉默。
而徐衍忍不住骂起来。
“胡说八道,小北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江湖破郎中,惯会胡说。”徐衍指着唐文德的头骂,转头和钟小北说,“小北,我们走,此人信不得。”
和徐衍破防相比,钟小北淡定许多。从刚进门开始,他就知道这人不会是个好说话的人,至少不会对他这种半路转行的“愣头青”客气。
他悄悄往身后比了一个手势,让徐衍再等等他。
“唐医师,我知道学中医不容易,这不是先来找您了吗。”说着,钟小北特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扎眼的锦旗,“您是这方面的行家,很多事情,我得先来和您请教一下。”
唐文德顺着钟小北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些锦旗,嘴巴笑不拢了。
“那些啊,都是患者硬要送来的,我让他们不要送,一名医者医术好与坏,哪里是几面旗子就能体现的,可他们不听,非要送,还一个接一个地送,于是这旗子啊,多得我都没地方挂。”
见他得意起来,钟小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控制表情继续彩虹屁。
“那还是因为唐医师医术好。”
“略有小技罢了。”
“最近周氏医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莲州就唐医师的中医馆还来往着这么多病患,刚刚听李然说,他们是来医馆配药的,那种药只有您这儿能配。”憋了老久,钟小北终于问,“冒昧问问唐医师,他们来医馆是配什么药?”
唐文德闻声,先是沉下脸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了看李然,又笑起来。
“他们是来配减重药的。”
钟小北、徐衍:???
减重药,也就是减肥药。
介于钟小北之前见过一些女性为了减肥吃药节食把自己整进ICU的事例,他恍然大悟。
难怪外面大多都是年轻女性,如果医馆有疗效好的减肥药,她们哪怕有顾虑也会选择来尝试。
“小北,他用了麻黄。”
徐衍沉然说。
钟小北惊然地看向他,眼神里仿佛在说:“你看出来了?”
徐衍点头。
麻黄性温,味辛微苦,有发汗解表、宣肺平喘等功效,《伤寒论》中,麻黄主治风寒感冒、哮喘等症。
麻黄本身是一味中药,可必须严格把控剂量,多食易导致心悸、失眠等问题。
方才看见的那些人中,十个有九个多汗,眼周暗沉,颜面潮.红,均为多食麻黄的表证。
“他定是用了麻黄。”
徐衍坚定又说。
钟小北有些不淡定了,麻黄这东西,可不能乱用。
他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问出来。
“唐医师,您开的减重药,是用了麻黄吗?”
“……”唐文德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表情管理,笑,“是用了麻黄。”
见他承认,钟小北严肃道:“麻黄里含有□□,□□可加速代谢、利尿排水,短期能使人暴瘦,可长期服用会上瘾,心悸,失眠,血压飙升……唐医师给患者用这味药,不怕出问题吗?”
唐文德又怔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钟小北,解释道:“没关系,体格与食纳正常的人群可以用麻黄,麻黄的用量,可以根据体重拉到十五克以上。”
“当然,大剂量麻黄服用需要搭配一些药汤收敛保心,比如生脉饮,服药后通常会有口干口渴食欲下降的情况,多喝水即可。”
见钟小北依旧皱着眉,唐文德又说:“至于那些脾胃虚弱、阳气不足的虚胖人群,就不适合这个方子了,我会给他们配另一些药。”
“……”
钟小北没说话,就在这时,墙上的老时钟响起一阵铃声。
“八点了,我该换药了。”
说着,唐文德费劲站起来,没一会儿,又颤颤巍巍要倒下的样子。
一旁的李然和钟小北都站起身,而唐文德看向李然。
“小李啊,我这不方便,你是护士,手巧,你帮我换换药可以吧。”
“……好。”李然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唐医师,您的药在哪儿,我帮您换。”
“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
唐文德手一指,又坐下了,李然很快拿到药,蹲下身问唐文德伤的是那只脚。
“右脚膝盖。”
唐文德微微抬了抬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然看,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亵玩意味。
“小北,此人有问题。”
沉默了许久的徐衍凝声开口。
虽然她是想与他抢小北的人,可他也不能对此事袖手旁观。
“此衣冠禽兽,居心不良。”
徐衍沉沉又说。
而此时,钟小北已经走过去。
钟小北:“唐医师,我来帮你换药吧,我也是护士。”
唐文德与李然双双抬眸。
徐衍也猛然转头,看了一眼钟小北,又看向唐文德。
心中的恶火熊熊燃起。
姓唐的,你最好是能在中元节之前站起来。
徐衍暗念。
[1]《诗经·邶风·谷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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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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