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晨通常是清静的,绿林里至多是鸟鸣声风声在交谈,而桃源山的清晨,因为老医馆有人来往,没有那么清静。
“哟,老周,这是你孙子吧,多大了啊。”
“对,小孙子,七岁了。”
来买药的大爷看着柜台前堪堪探出一个脑袋的小男孩,又笑道:“这么小就来帮爷爷抓药了,你认得清药吗?”
大爷只是在调侃,但孩子较真了,立即直起脖子,认真说:“当然能,你抓的药是生姜,白术,茯苓。”
孩子的声音稚气十足,可却准确地说出大爷配的药,大爷一听,惊讶道:“还真能认清药咧,小娃娃叫什么名字?”
“周玉成。”
周远山一边捣药,一边回应。
“周玉成,这名儿好。”说着,大爷朝周远山竖起大拇指,“老周啊,你的医馆后继有人了。”
周远山头发全白了,但精神还算矍铄,听见大爷的话,他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还是娃娃,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娃娃这么小就能认药了,今后不得成名医嘛。”
周远山依旧微笑,没有说话。
周玉成见状,转身跳下小凳子,走到周远山旁边,爬上另一个垫高的小凳子,将手趴在柜台边,认真又说:“爷爷,我会好好学的。”
他看着周远山,手指向墙边挂着的崭新的“悬壶济世”锦旗,“我以后也要做一个像爷爷一样的中医。”
“瞧瞧,娃娃什么都懂。”
而此时,周远山的手忽然顿下。
“玉成啊,你不能和爷爷一样。”
周远山看向锦旗,沉沉又说。
“爷爷做得不好。”
话落间,鲜亮的锦旗褪了色。
一晃十多载,那满眼天真的娃娃已成为目色沉重的大人。
“玉成,你胡说什么呢!”
一个声音打破静寂,同时也将周玉成拉回现实。
周建文从里屋出来,看见钟小北,歉声说一句:“抱歉,请您稍等片刻。”
徐衍看了看周建文,此人中年模样,面色比周玉成好不了多少,眼眶更像是连续熬了不少夜,浮肿青黑。
“小北,此人应该是周远山的表侄。”
“嗯。”
钟小北点头。
周建文讪讪笑了一声,转身对周玉成轻声说。
“你忘了你爷爷怎么说的了吗。”他低声呵斥,“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才能担得起这个医馆的……”
话音未落,周玉成平静打断他。
“无所谓。”
“反正如果他被判了,我也不会再学了。”
说完,周玉成头也不回地进屋了,留下周建文站在原地惊然瞪着眼。
周玉成的声音不低,钟小北和徐衍也清晰听见了他刚刚一番话,心中亦是震惊。
昏暗的医馆里,静得不能再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建文先回过神。
他先是去打开医馆的一盏白炽灯,有了正常的光线,他见钟小北气色红润,不像是来看病,于是歉声又说:“抱歉,让您看笑话了,请问您是……”
钟小北来之前想了一套说辞,回道:“我是一名中医爱好者,现在在学针灸。我之前一直很敬佩周老前辈,最近听说周老的事情,想来问候一下周老。”
不是上门来找事的。周建文舒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钟小北,又看一眼门外,见日光已开始刺眼,他心想这个点应该是没人再来了,随后上前将大门半掩,又将灯关上。
“你跟我进来吧。”
医馆不大,前厅是药房,后方设有一间诊室和小候诊室,再往里就是几人平时住的屋子。
钟小北跟着周建文来到小候诊室,对方贴心地给他递了一杯茶。
“这是消暑茶,这个天气,上山辛苦了。”
“谢谢。”
钟小北接过茶,没有顾虑,立即喝了一口。
周建文见状,戒备心又放下了一些,说:“多谢你的关心,只是我表叔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最近事情也多,老人家不太方便出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和我说,我替你转达。”
钟小北看了一眼徐衍,开门见山直接问:“您认识唐文德吗?”
听见这个名字,周建文明显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回应:“唐文德是我师弟,我们当年一起跟表叔学药、学针灸。”
“所以唐文德开药的事,你们都知道?”钟小北不可思议问。
“……”周建文沉默着点了点头,“知道。”
“那为什么不去举报申诉?现在外面的人都默认人是周老前辈治没的。”
周建文摇了摇头,无奈道:“他老人家不让我们去。”
钟小北、徐衍:???
周建文见钟小北没了声,缓缓又说:“唐文德,是我们几个师兄弟里最有学医天赋的,师父说的话,教的东西,他只学一遍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师父当年还夸他,说将来要把医馆传给他。”
“可惜他只跟师父学了一年,某天突然就走了,我们都不解,他说,他要去考证,将来开个自己的医馆。”
周建文平静说着,看向对面诊室,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当年。
“表叔,你怎么放他走了!”周建文不理解,看着唐文德离开的背影,焦急地问周远山。
“要叫师父。”周远山不急不慌,平淡又说,“他要走,我自然不会留。”
“可……”周建文更不解了,“你不是说要将医馆传给他吗?他走了……”
“那就传给你。”周远山不假思索。
“……我?”周建文自知自己没多少天赋,不知要学多久才能出师,他看着周远山两鬓白发,没底气地说,“表……师父,我不行吧。”
“你的配伍没问题,针需要多练练,再练十年,针感就上来了。”
“十……十年?”周建文震惊,忽然想起周远山常常夸唐文德有天赋,又问,“那师弟……唐文德呢?他要练多久?”
“他也要练十年。”
“为什么他也……”
“你们问了同一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他,也没办法回答你,如果你还想留下,就去练功吧。”
周远山的话回荡在周建文耳边。多年后,他也终于明白了周远山的意思。
“针灸行针,是要用气的。行针,消耗的是医者自身的气,要想达到好效果,练功是针灸的必修课。”
周建文看向钟小北,继续说:“师父说我们至少要练十年功,才能把针感提上去,唐文德估计是听了这些话,受不了离开了。”
练功?
钟小北疑惑看了看徐衍。徐衍怎么从来没和他说过学针灸要练功这件事。
徐衍接收到钟小北的目光,立马会意,解释道:“小北,你的气已经很足了,不需要再额外练功了。”
“……”
此刻,钟小北似乎有些明白了徐衍夸他那句“针灸圣体”的含义。
“学中医的确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来拜师的人陆陆续续,但没几人能真正坚持下去,与那些半途而废的人相比,唐文德考了证,开了医馆,又收了徒,在一定意义上,已经做得很好了。”
钟小北:“可他开的药方……”
“他开药很大胆。”周建文不否认,但也无奈,“是药三分毒,药方过于猛烈,易损人根基。我们应当循序渐进,逐步通气调理,可如今,谁又能慢慢等呢?看不见效果,人们很快就会放弃了。”
“……”钟小北攥了攥手,眉头紧锁,“唐文德用药有问题,迟早……不,现在已经出事了,再这样纵容他,以后会出更大的事。”
说到这里,周建文知道钟小北了解了挺多,也不再绕圈子。
“唐文德前段时间来过,就跪在师父的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钟小北:“……”
“他说,现在中医这行困境重重,患者暴毙必然引起大家的恐慌,师父无证行医,至少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可如果是有证的中医治死人,那这行就完了,不仅不会再有人看中医,也不会再有年轻人学这行了。”
周建文声音很沉,已经哽咽。
“师父听了唐文德的话,答应他不会申诉这件事,同时也要求他以后不能再开险方。”
所以唐文德膝盖的伤不是摔的,是跪的。
所以周玉成会说如果爷爷被判刑自己就再也不学中医。
一场意外死亡,牵连着小县城中医的未来。
或许不止是小县城,全国无数个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可能也在发生着相同的事,数不清的老医者在为传承而发愁,尽自己所能地、迷茫地为后人燃尽自己最后的生命。
钟小北理解中医的难,只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这种难。
他深深换了一口呼吸,像是决定了什么,看着周建文,坚定道。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麻烦您帮我转告周老,年轻人没有放弃中医,至少我会坚持把针灸学下去。”
说完,钟小北辞声离开。
徐衍听见钟小北的话,惊了许久,直到看到人走出去,才匆忙追上。
“小北,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当然。”
徐衍想起周玉成的话,还是有些担忧,又问:“小北,你真的不会放弃吗?”
“你想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放弃。”
钟小北看向徐衍,凝起眉。
“不是你说的吗,说我是天选针灸圣体。”
“……”徐衍顿了顿,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出压在心里的话,“可这一行,如今真不被看好,我担心你……”
担心你压力大,担心你遭人非议,担心未来的某日再提起这段经历时,你会有悔……
“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决定了的事,坚持做下去就好。”
热风吹过,艳阳穿过树叶打在钟小北脸上,他目光微灼,不假思索又说。
“而且,不是还有你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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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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