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钟小北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又请了一天假。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卫衣外套,与过去那件被血染红的外套是同款,下身的浅色牛仔裤也是同款。他坐地铁来到南山路,经过两年前的事故发生点时,风如那夜凛冽,他迷着眼睛望向车流,不禁回想起那晚的惨烈画面。
破碎已经看不出原型的车辆被可怜地撞在拥挤狭小的车道防护栏上,事故发生突然,生命在寒风中流逝,他被压在车里,昏迷不醒,浑身是血。
而如今南山路道路已经扩建完毕,双向六车道,来往车辆络绎不绝。
钟小北把眼睛从回忆里的画面拽出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往第一医院走去。
远远看见医院高楼的红十字标识,钟小北耳边响起丁嘉昨晚和他说的徐明春的病历资料。
“徐明春,27岁,2023年10月25日车祸进了我们医院,在我们医院ICU住了大半年,期间一直是昏迷不醒但体征稳定,24年年中转去了中医院特殊康复科,后来是今年五月份。”丁嘉顿了顿,特别提醒说,“哦对了北哥,就是你离职前的最后一个夜班,他才又转回我们医院。”
离职前的最后一个夜班,钟小北对那个夜班印象很深。他就是在那晚碰见了秦岳,那晚也确实有个新入患者,只是那患者刚来就是全副武装的状态,呼吸罩一刻也离不开身,他根本没看清他的脸。
钟小北问丁嘉徐明春现在是什么病情。
丁嘉犹豫了片刻,凝重地说:“徐明春的病情恶化了,体征很不稳定,医生说,他随时有可能出现心肺功能骤停的情况,建议直接上ECMO,否则……”
ECMO,即体外膜肺氧合,是由膜肺、血泵等组件构成的人工心肺机,可以临时替代或辅助患者的心肺功能,为患者续命,但这同时也是一项高风险、高成本的救治手段,不到万不得已,ECMO绝不会轻易启动。
钟小北了解这个机器,整体存活率约在50%-70%之间,是医院与死神抢夺患者生命的最终武器。
钟小北久久没有声音,丁嘉问:“北哥,你为什么要查这个人?你认识他?”
医务人员不能随意泄露患者信息,可钟小北打电话过来时,那声音严肃又焦急,明显与平时不同,丁嘉没有犹豫太久,立即就去查了徐明春的病历资料。
丁嘉挺了解钟小北,他只是表面看着和气好说话,实际上,他是那种边界感很强的人,如果不是十分要紧的事,绝不会主动开口找人帮忙。丁嘉好奇钟小北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关心他。
钟小北没有回应丁嘉,可当即决定请假亲自去趟医院。
他走进熟悉的医院走道,平静地穿过熙攘人群,没多久,又回到那个他曾经忙碌过无数个日夜的科室门口。
门口等候的人一如既往,他们倚着,坐着,或沉默垂着头,或小声抱着同伴抽泣。钟小北一眼看见人群中白发苍苍、正襟危坐的常云生。
丁嘉说,常云生是徐明春的医疗看护人,能替徐明春的父母做医疗决定。
钟小北昨晚仔细查了常云生和徐明春的关系,在中医药大学的知名校友公告栏上,他看到常云生是徐明春的老师,如果徐明春没出事,大概率会作为传人传承常云生的学术体系和临床心法。
常云生说过,徐明春身体没有问题,一直昏迷不醒,是因为经脉不通,只要疏通他的经络,他就能醒过来。
过去钟小北不信这套说法,可他现在无比希望这是真的。
钟小北没犹豫,径直朝常云生走去。
常云生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地思考刚才和徐敏中夫妇交谈的事情,他想得投入且纠结,突然,面前出现一个人影,他惊讶抬起头。
见是钟小北,常云生露出惊奇的表情,半晌才微微张开口,可还没说话,钟小北直接说:“常老师,我想见见徐明春。”
常云生的表情更奇怪了,眉头皱得厉害,钟小北又说:“您不是说徐明春醒不过来是因为经脉不通吗?我想看看他,看看我能不能……”
“胡闹!”常云生怒然打断钟小北,毫不客气地骂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钟小北攥紧拳头,“我知道。”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看着常云生的眼睛,认真又说,“常老师,我没有开玩笑,我……体质有点特殊,身上气很足,我想试一试,或许能帮帮他。”
常云生瞪着眼睛,本就紧皱的眉头,现在拧得更扭曲了,他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目光看着钟小北,仿佛在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傻子,“你说什么?”
“我想帮徐明春做针灸。”钟小北不怵,坚定说。
话落间,常云生站起身,手猛地扬起来,钟小北站在他面前,眼看那双苍劲的手就要挥过来,可依旧犟着一动不动。
“无知!”
常云生边说,边愤怒地落掌。
在他眼中,无知狂妄,无异于草菅人命,行针治疗,从来不能试,一个连行针资格都没有的人,竟然想拿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试针?
常云生怒极了,不敢相信这竟是他有意栽培的后生说出来的话,怒气驱使他重掌挥向那张毫不知悔的脸,然而就在皮与肉击打对抗的前一秒,手掌被人拦下。
“常先生,有话好说。”
方应均抓着常云生的手,拦在了钟小北身前。常云生看着方应均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但还是板着脸甩开方应均的手,嘴倔得能挂壶。
方应均知道常云生就是这个脾气,嘴硬,但心软。他看了看钟小北,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无证行针,属于违法行医。”
钟小北知道,他本来已经打算挨常云生一掌了。他明白他的要求很离谱,可从进到医院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好了,今天不论是被骂还是被打,他都要想尽办法见到徐明春。
没等钟小北回话,方应均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确认了什么,看向常云生严肃道:“常先生,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有点特殊,明春出车祸那晚,是他把命悬一线的明春送到医院的,急救手术时,他也在场。”
常云生再次皱紧眉头,“什么意思。”
“虽然很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方应均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钟小北和常云生能听见,“他在场的时候,明春的身体会给出正反馈。”
常云生惊眸,钟小北也惊了,这一趟来,他没想过有人会理解他、帮他,更没想过那个来帮他的人会是方应均。
钟小北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应均拉着常云生细声又说了几句话,常云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看向他,没过多久,老头子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只能看几分钟,不能触碰任何东西,尤其不能碰他。”
“好的,谢谢常老师,我绝对不碰。”钟小北保证。
见一面,只要见一面,他就能判断了。
登记信息,换隔离衣,半小时后,钟小北如愿跟着常云生和方应均进入ICU最里端的特殊病房。这里他过去很少来,只知道这间病房里配齐了ICU最顶级的设备,入住开机日耗就是好几万,是整个科室最烧钱的病房。
跨进病房的一瞬,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钻透口罩涌进鼻腔,除了含氯消毒水味,还有独特的塑料与电器运行加热后产生的混合气味,刺鼻,冷静,在消毒水的主调之下,是多种细微气味构成的复杂和声。
钟小北看见徐明春了,他消瘦地躺在病床上,满身输液管,而呼吸罩下的那张紧闭双眼的脸,熟悉,又陌生。
像是看到一个梦里出现的,或是小说里虚构的人出现在现实世界,钟小北有种不真实、似梦非梦的感觉,他目不转睛盯着徐明春,努力寻找他身上关于徐衍的痕迹。
明明长相一模一样,可钟小北却还是觉得陌生。
是他吗?他会在这里吗?
钟小北不确定,看着床上躺着的人,缓缓垂下头,掌心慢慢沁出汗水。
下一秒,几乎是在一瞬间,钟小北在复杂的消毒水气味中闻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那气息干净又略带涩感,是淡淡的草药味,而且从徐明春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味道!不会错!是他!
钟小北猛然抬起头,激动得想直接上前靠近徐明春,然而只前了一步,他的手被方应均拉住,与此同时,常云生的眼神正凶狠地盯着他。
只能看,不能碰,他答应过。
钟小北攥紧双手,退开了。
从前徐衍是魂,他是人,他是只能看,不能碰,现在他近在眼前,他依旧还是只能看,不能碰。
五分钟的探视时间很快过去,钟小北不得不离开病房,他不停回眸,盯着床上没有任何反应的人,泪水不受控地溢出眼眶。
直到走出了ICU,钟小北忍不住了,红着眼再一次求常云生。
“常老师,请你考虑一下。”
常云生一秒都没考虑,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钟小北急了,不管不顾地大声说,“您让我试一试,我能让他醒过来!”
“你不能。”
常云生转身要走,钟小北上前拉住他的手,表情扭曲狰狞,可声音却软下来。
“常老师,让我试一试,求您……”
“别叫我老师。”常云生没有任何动摇,推开他的手,“你连针都不能拿起来,凭什么让你试。”
常云生说钟小北没有行针资格,钟小北明白,可他不想放弃。
像是知道钟小北还不肯放弃,常云生顿了步,肃然又说:“别以为徐明春教过你徐氏针法,我就会松口,想救人,再练几年吧。”
钟小北怔住。
他不认识徐明春,他只认识徐衍,他的针是徐衍教的。
而常云生这样说,钟小北更加确定,徐衍和徐明春一定有关系,只要能救活徐明春,徐衍就有可能回来。
钟小北看向常云生,眼神决绝,骤然下跪。
“请先生收我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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