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沈星阑与嫂嫂情同姊妹,此番替宋氏操劳,自然是欣然应下。她素来有主见,理事又细致妥帖,接过家务后,每日清晨,她随母亲在正厅接见管事婆子,查问各处事务,午后翻阅账册。其余时辰,或读书抚琴,或与堂妹星韵一同谈诗说画,倒也过得清闲快活。
这日午后,沈星阑正翻阅着家中近一旬以来的账册。她向来行事严谨,为免污损纸页,素来等到查账结束,才肯唤侍女送茶。至于点心、手炉之类,在她处理文书时更是一概不用。
待将账目一一核对完毕,她轻轻叹了口气,合上账册,整整齐齐放在一旁,这才伸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瓷壁的温度,她抬眸对青简露出一丝笑意。
青简伺候得极细,自从随沈星阑理事起,便摸清了她的这些习惯。此时递上的茶水温度恰好,微热不烫,正适入口。
沈星阑一口口啜着温热的茶水,眉心却始终未曾舒展,心思仍停留在方才细查过的账目上。
自肃王登基——不,如今该称他为新帝——以来,虽有永宁帝亲笔禅让诏书在前,可称名正言顺,然宫中旧事未远,人心仍未定。新帝践祚后,仅清算了当初参与诛杀诸藩时最为张扬的太师一党,其余官员多从轻发落,似是有意稳住局势。
可京中终究还是乱了几分。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浮躁不安。街市传言四起,市价节节高涨。她虽未亲踏外头一步,却只需翻过这册册账目,便能看出端倪——柴薪、米面、布匹之价皆有上浮,府中用度也多出许多不应有的花销。
这一页页账册,仿佛将外头那场压抑在风雪之下的惶惶人心,清清楚楚摊开在她眼前。
沈家的米粮多由自家庄子供给,倒是菜蔬、肉类、炭火、布匹这些日用之物,需向外采买。自入冬以来,这些物件的行情节节攀升,较之去年此时,已贵了足足两成。
不过沈星阑从不容人蒙混糊弄。她接手家中账目之初,便让刘妈妈领着自家儿子,专门到市面上查访了一遍行情。市价几何、何处略贵、何处可砍价,她心中早有一笔细账。
负责采买的婆子和小厮在价格上倒并无大错,她曾亲自对照过,尚算合理。
账目中看似没有明显的破绽,单价与市价的差额都在合理范围之内,若只粗略一看,的确挑不出什么错处。然而再细细往下翻,却能察觉出些异样——这采购的数量与频率,实在过于频繁,尤其是那一项炭火用得极快。
沈星阑低头捧着茶盏沉默半晌,眉头微蹙,一时之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本能地想起母亲,心中第一反应便是上禀。但手才抬起几寸,动作却慢了下来。
母亲将这理账的差使郑重交予她,显然不是希望她每日循规蹈矩、无功即安,更不是遇事便急急张口求援。若出了问题便仓皇回禀,那她与个花瓶摆设又有什么分别?
她深吸一口气,将思绪理清。若要请示母亲,必得先自有一番章程:可疑之处在何处,怀疑所据何来,接下来打算如何查证,若真查出问题,又该如何处置。理清这一切之后,再言请示,才不失分寸。
念及此,沈星阑反倒心定下来,眉宇间那丝慌乱也随之褪去。她提笔将脑中几个可能的方向一一列出,略一沉吟,又将青简唤来:“去账房替我取前两月各院分支账册来。”
青简答应一声去了,她则低头继续写算,不觉间天色已沉,屋外寒意更浓。可案上的灯火下,沈星阑仍神色不改,笔走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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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沈星阑在正厅随韩夫人一道照例会见几位管事婆子,例行问话过后,她从袖中取出昨夜理好的账目,起身将几页纸恭敬递上,神情肃然。
韩夫人接过来细细翻阅,纸上字迹清楚,标注分明,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几页后,眉头微蹙,抬眼看向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星阑沉声答道:“近来这一个月,炭火用得极快。”
韩夫人闻言,眉间倏地多了几分凌厉。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受家族严苛教养,理事一向精明干练,虽不苛刻于人,却极重规矩与本分。平日对下人宽厚体恤,是她自幼养成的温和风度,此时骤见账目有异,多年的体谅成了竟轻信,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恼意。
她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唤来身侧的陪房,语气依旧温和,但已透出几分冷冽的气息:“去账房,将上月以来所有入库出库的账册都带来,再唤管事一同过来回话。”
沈星阑见状,连忙低声阻止:“母亲且息怒,女儿尚有话要说。”她轻轻凑近母亲,抚摸着她的背,语气柔和安慰道:“依女儿之见,这倒未必是账房出了问题。况且如今外头局势动荡,虽有母亲在府中压制下人,不使他们妄言,但此时若将此事声张,恐引起不必要的纷扰与猜测,反而搅乱了府内的安宁。倒不如先谨慎查证,待真相明了,再以雷霆手段一举清除,正好也顺势整顿府中风气。”
韩夫人听罢,沉吟片刻,眼中怒色渐渐平静。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抚了抚沈星阑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温声问道:“既然如此,我儿心中已有成算?”
韩夫人的陪房张妈妈见母女二人有话要谈,连忙轻手轻脚的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沈星阑也不与母亲多作谦辞,闻言点头,取过案上昨夜自己整理的账册,指着其中几处注记之处,神色凝重地道:“女儿昨夜翻看账目时,察觉数额有异,起初猜测或是家中人口有所增添。遂翻阅近半年来的名册,却并未见有添人之迹。嫂嫂归家时虽带了陪嫁十八人,大半皆安置于庄子,真正入府者不过六名丫鬟婆子。”
韩芷夫人听着,见一向最会撒娇讨喜的女儿此刻语气沉稳、条理分明地细说查账之事,心中不禁欣慰几分,也生出几分试探之意,便道:“那冬日里多用些炭火取暖,也是常理。”
沈星阑轻轻摇了摇头,耳畔一双珍珠坠子随之轻晃:“女儿也曾如此想过,故昨日唤青简将近五年的账册一并取来细看。咱们府中人口简单,京中不过是我们与二叔两房。虽每年炭价略有浮动,但用量大致相当。唯前年用炭较今年相近,可那一年雪重,十日里有三日都是雪天,远非常年可比。”
说罢,又俯身指着账册中的几项明细,娓娓道来:“女儿心中疑窦未消,便索性将府中各项大宗开销逐一比对,果然发现端倪。眼下已可断定问题出在厨房,只是尚不明究竟是谁在作祟,况且女儿觉得此人必定在府内府外都有同伙内应。”
韩夫人闻言,眉心微动,语气略带几分兴味地问道:“哦?如何看出还有同伙?”
沈星阑正色回道:“账上所记之数,绝非一家一户所能消耗得尽。既非自用,便定是暗中转售他人。可这等倒卖之事,若无人接应,又岂能成事?更何况账面所记支用、采购、入库之数皆无纰漏,做这手脚之人应是极为谨慎,恐怕是等物料入库过了明路之后,再从中挪转出去。”
她略一抬眸,眉心微蹙,神情专注,缓缓道:“炭火这般体积笨重之物,出入必难神不知鬼不觉。女儿便疑,这事若真属实,门房之处多半有人通风报信,或是协助搬运。至于这内鬼的真正身份,是采买、是库管、或是其他人,抑或三方皆有勾连,眼下尚未可知。”
韩夫人沉吟片刻,开口反问道:“既如此,何不将采买、库房的管事一并召来,当面审问便是,何必费心与几个下人多费心思。”
沈星阑却轻轻覆手于母亲手背之上,语气婉转却不失坚定:“女儿昨天也这样想过,只是又细细思量,又有两个顾虑。一来,咱们虽然是主子,可各处的事哪里有这些管事们清楚。譬如这各处炭火,若管事以‘成色不同、这一批烧起来额外多费些’搪塞,我又如何继续盘问?”
“二来,此事既已牵连数处,几方极可能早有串通。女儿初掌中馈,若被这几人联合轻易糊弄过去,非但威信尽失,更辜负母亲托付之意。况且,此前账目一直是由嫂嫂掌管,她如今身子抱恙,在府中养胎,若听说我这般大张旗鼓地查账,只怕难免多心难过,多生枝节。”
她抬起小脸,直视母亲,一双素来清冷温婉的杏眸此刻却盈满坚定,眼神如霜雪初融,透着分明的锋芒:“因此,女儿既要动手,便要动得漂漂亮亮,一击即中,叫他万无可辩、再难抵赖。”她语声虽不高,却字字铿锵,眉眼间不施脂粉却自带一分凌厉风采。
“女儿今日前来禀告此事,是想请娘派几个信得过的人予我差遣,也请母亲应允——此事,由我全权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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