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长昼点燃的一盏灯,天把漆黑的帷幕放到地面,她的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她迷上班里流行的传说,只要睡前不停地在脑海里重复“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在做梦”,入睡之后真的就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丢掉身体的掌控权,用第三视角看自己演绎另一种人生,偶尔这个“她”可能会感知到她的存在,突然就面对面地把眼珠贴上来。
自己看着自己,也许诡异,可怖到中断梦境,鬼魅占据大脑领地之后拿着放大镜搜寻刺激,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快感。」
他丧失了进食晚饭的胃口,情绪把空荡荡的内脏搅拌成酸苦味,他坐在写字台前,每写下一个字就听见它们在肚子里冒出一个苦味的泡。
陈末是性质恶劣的。他写。
也许源自她的父亲。他划掉“源自”,改成像。他批注。
不能想象陈末看见这句话的反应,是不是要吃上一百片若思诺和多哚平才能止住尖叫,他想,这样才算得上最恶毒最像样的报复。只是想一想,胸口郁结的气全都发散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冷,冷到使指尖发麻,笔的□□冻结。
那么,这又意味着,接下来他还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给她随意对待。
外面传来敲门声,他把那一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静默三秒,当做忏悔。
“吃一点饭吧。”门外响起来的陈末的声音。
“不吃。”
而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那样可悲,面对陈末时下意识的柔和,是另一种意义上温静的软弱。
他从垃圾桶捡回纸团,把每一个褶皱都抚平,以便陈末能清晰地窥见上面每一个字。
门没有反锁,她果然推开门进来了,端着一碗上面拨了许多菜的饭。
“这道糖醋排骨是我做的,希望你能尝一尝。”
只需要希望就能实现,那么是不是他希望世界和平就世界和平了,他希望时钟倒着走,重力向上,每一个人过了今天就忘了昨天,那么一切就能屏蔽隔阂违反规则,只为如他所愿。
饭菜的气味飘过来,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要移开他桌子上的杂物。
他看着她捏住那张纸一角的褶皱,也许眉头上显露出几分疑惑,让她想要近距离看清上面的文字。
不能完整度过一整个周期的呼吸,她的身体靠过来,覆盖过所有气息,头发上的香气沾染了迷幻剂,他觉得头脑和身体都天旋地转起来。
他站起来,把她和写字台阻隔开,接过来她手里的饭碗。
“我知道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坐下去,把碗放置在那些文字上,开始慢慢地吃,食不知味。
“你可以走了。”他驱赶她。
她站在写字台一侧,手臂压在他堆起来的书本上面,支撑起半个歪斜倚靠的身体,手支着腮笑眯眯地看他。
“李渝林同志,我们需要好好谈一下。”
“非要在我吃饭的时候吗?”
她指指碗上面的排骨:“可是你看起来只有身体在进食,思想已经飞到天上去了。”
“那就足够了。”
“我不是指这个。”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用手指他碗上的排骨,“你尝不出来这是你母亲的手笔吗?”
所以,这么一件小的事情也值得她对他撒谎,连取悦人的心情都做得这样不真诚。
“我只是还不太会做,今天看着过程用眼睛学了一遍,你会有机会吃到的。”
“哦。”他一点也没兴趣。
她就那么看着他吃完一整碗饭,微妙地把某种场景调转身份复现了一遍,显然,她没有像他一样充足的耐心。等待的空隙抽出好几本书架上的书,翻两页开头就放回去,她又查看他的笔筒,用细细的尾指勾出那柄书签出来。
半透明中升起陈末的身影,变换着露出清晰静默的侧脸,电影胶卷似的在他视线里回放。他几乎是立刻就按住了她的手,忿忿地夺过来,这个毫无意义只余错误的产物。
对于他的反应陈末只是歪了歪头,抱着手臂盯着他吃完,突然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李渝林,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冷笑:“当然不。”
她用指尖描摹下唇的纹路,垂着眼眸思索:“那这些天就很难说得通了。”
“我只是觉得你有些行为过——于——轻——浮。”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一帧一帧慢动作电影似的播放,也许是他太想要看清她的反应,才让感官分化出一百只触手去吸附她所产生的,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质问他:“就因为这个?”
那并不是愤怒或者诧异的情绪,比起欣喜更接近于新奇,她半个身子伏在他另一排矮书架上笑个不停。
“所以你觉得我们是不能接吻的关系。”
“显而易见。”
她的声音又沉进海里,裹着厚重海浪和热潮卷上海面:“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很难不被勾起怒火,反过来质问她:“你习惯用自己来讨好别人吗?”
“为什么不能?”她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根本不能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比先前更加生气,还维持着先前的语气,“大家都会开心。”
“那么,我这几个月以来是为了什么?”
她的眼睫垂下去,把茶色的瞳孔全部遮下去,语气像在复述:“你是精神学上的专家,而我算得上一个合格的范本,很幸运地被你选中,成为实验品。”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现在应该被锁在病床上,吃进去的不是若思诺和多哚平而是注射针和导管。”
监护仪记录心跳和体温,机械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求她的精神崩溃,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耐心参观完她的一整场哭泣,然后往血管推进镇定剂。
发热可以用退烧药,骨折可以打石膏,病毒感染总能研究出疫苗,癌症濒临死亡还有化疗延缓,那么,精神上的紊乱,要用哪一种药才能彻底终止。
他一点也不想对她大喊大叫,明明是冲昏理智的愤怒,到了嘴边全都化作由于精神脱力而嗓音虚浮的言语。
她走到面前,捧起他的脸,低头去吻他的眼泪,他完全放弃抵抗,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弄。
他听见她问他:“可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我完全依附你。”
大概是永久的依恋关系,在其中摒弃背叛她的亲情,她不期望的爱恋关系,和她不以为坚固的友情,还有更多她将会发现和否定的感情,然后综合起所有她愿意信任的可能,在精神世界里构建出一条崭新的锁链分别困住他和她。
他不能接受。
抽象的概念只适合出现在书本上,要放进现实,那和进入疯人院没什么区别。
他不得不质疑起自己最初的选择,质疑自己是否具有让修复陈末的能力,如果她永远维持现状,他也许同样要被永远困在她的精神世界里。
陈末的手掌很温暖,贴在他冰冷的皮肤上甚至有灼伤的意味,他要怎么形容这种虚假的感官,如同窥见了一只跳舞的火人装着一颗冰冻的心脏。
“你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他侧过脸,看窗外沿着墙壁爬上玻璃的绿藤蔓,淡淡补充,“没有理由。”
就算到了她会完全依附于他的那一天。
“我们仍然算是——”他斟酌用词,回归现实,“资助人和学生的关系。”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好像要放弃我了。”
他否认,就看到她忽而低低地发笑,可是眼睛里第一次可以看见浓烈的悲伤:“我会改的,你要相信我。”
她主动地吃药,温顺地吞下半杯水,霸占他的写字台半个小时以上,垂着双臂,头靠在他身上。不哭不闹,一直到百叶窗上光的阶梯走完,最后凝结成墙壁上一点恒星毁灭时的光斑,要打开台灯才看得清周围的物体时,她才缓缓起身,迟滞地从他房间走出去。
写字台上爬满皱纹的纸浸上油渍,污垢的黄和菜水的绿混为一体,构成物理上的做旧工艺,好像是从几十年后的一双眼睛里看见那两行字似的,终于能真正把它作为垃圾重新收集起来,投进垃圾桶。
陈末的档案写不下去,就重读一遍笔友的传信。二十六种异乡的文字排列组合成别人健全的生活景况,为求学路途的十二英里发愁,因为邻居长出窗台的天竺葵引来蚊虫而困扰,好在钢琴老师的耐心弥补了昂贵的补习费,女友每次热情的拥抱都表达着真挚的爱。
回信也写不下去,那么他只好早早地入睡,和不肯屈服于睡眠的精神交战上一个半小时,来回避脑海里对这段时光是“自讨苦吃”的形容。
没等来一个安慰的梦,等来了半夜情绪崩溃的陈末。她连门也没有敲,就推门而入,直直地走到他的床前。
他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见窗外渗透进来的月亮光照在她没穿鞋的脚背,把自己的拖鞋套在她的脚上,才觉出周围的空气是如此的冷,让人抱紧自己也留存不住一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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