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是一次性的,有了污点,唯一的处理方式是丢掉。
和交好三年的朋友绝交,她朋友在短信里指责她太过绝情,并不是有意要在体育课上不和她组队,已经真心道歉,问她为什么不肯原谅。
陈末认真读那两个字,在脑海里搜寻“原谅”是什么意思。原谅是父亲用竹竿把她的身体抽打到不能自主从地上爬起来,再从超市买一根小布丁塞到她手里,是用好多恶毒言语笞杖她的精神,第二日破天荒没让她煮饭,而从饭店买来红烧肉盯着她吃下。是弥勒佛的脸,是观音菩萨的白瓷瓶,是神仙从天上洒下草木绞出来的血水,人间就失忆似的拥抱仇人,说我和你以后要好好相处。」
赌气似的,他站到离陈末一米远的距离,靠着门板看她坐在写字台的凳子上,双手整齐放在膝盖上,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她和你说了什么?”
陈末迟迟地反应,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什么”,就轻而易举耗尽他的耐心。
为什么人和人的交流不能越过语言,这样他只需要打开她的脑子,就能窥见她全部所想。
她还要等他再重复说一遍,才肯开口回答,他偏不。蚂蚁钻进骨缝啃噬神经,他也要控制自己不走上去摇晃她的身体,质问她是不是要开始对他有所隐瞒。
三十秒有三十年那么长,他不知道怎么走到她面前的,也许是乘坐了宇宙飞船。
“我问你,我母亲刚刚跟你说了什么?”他尽可能微笑,不让咬牙切齿太过明显。
她盯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一下:“你好像不喜欢我跟别人多待在一起。”
“怎么会呢。”
她侧仰起脸,正好对着窗外的光线,皱着眉眯了眯眼,然后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忍俊不禁的,完全掩去由于吃药带来的苍白病气,是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的表情。对,是那种正常的活人的气息,即便隐含有一种嘲讽的意味,也让他想要靠近,想要找一个理由拥抱上去。
这么想着,陈末已经完全靠在写字台上,抬眼看他像在俯视,让他无从下手。
“你母亲说,女孩子也许情绪敏感一点,这是正常的。”
“说她虽然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可以掉这么多眼泪。”
“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没有。”
“又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说情绪稳定的。”她补充一句,“毕竟,人越没有什么,越想要什么东西来填补一下。”
他低头摆弄写字台上的一只羽毛笔,蓦然从她的语言里穿插进一句话:“那么,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又得到一句沉默三秒之后的“什么”,这次带了点故意的语气,不然他怎么一看她,她就立刻偏过脸发出低低的笑声。
不可能问第二遍,她反而也给了回答。
她说:“你和我是相似的人,只不过你的眼泪比我少一点,生气的次数比我多好多。”
他“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两粒多哚平和一片宁他非酮。她接过来,含在嘴里,盯着他递过来的水没动。他把杯口放在她的唇边,看见她说话的雾气涂在玻璃杯上面。
“你看,你现在就是在生气。”她仍旧是笑,“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一半需要吃药的原因,都是因为你想报复我。”
“我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如果说陈末不清醒的时候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除了崩溃做不出第二种反应,而在她那些少得可怜的清醒片段里,她随时会冲破精神的恶意简直无处安放。把被迫害妄想症的对象放到他的身上,这个世界上唯一会走向她的人,他想她一定是疯了。
她转身趴回写字台,枕在手臂上的表情在百叶窗晃动的光影中忽明忽灭,被分割成光的条纹。
“你别不理我。”她的声音是躺进海洋的深远。
他望过去,笑的脸和哭泣的脸重合在一起。
“我反正是一个只会借机报复的坏人。”他闷闷地说。
“对不起,就算我讨厌所有人,你也会是排在最后一名的那一个。”
他听见自己在冷笑:“那我还要感谢你。”
这么说着,还要把陈末拖进怀里,听完一整场海洋的哭泣。和一个精神病吵架,他觉得也许疯的人是他。
从院子里找出自行车,推到门口,她自然而然地走到后座,他逆着车轮退到她面前。
“没说要载你。”
他一抬腿自己慢慢地骑走了,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前一后走过庭前一段开阔的黄土地。
到了人工开辟出来的小径,两侧种满水杉,远远望去是没有尽头的青石砖路。下面流淌一条细细的小溪,往前绵延出圆阶梯似的绿草地,灌木植物在地平线连接起水波纹般的树林。
他停在下坡路,陈末从身后走上来。
“为什么不载我?”
他装听不见。
陈末把脚下的树叶都踩碎,绕到他面前,他就去看两边的水杉树,她凑到他的脸上,他干脆闭上眼。
“李渝林。”
她忿忿地喊他的名字,下一刻,后座上有了重量,她的双手强硬地环上他的腰,十指扣在一起。
他尝试掰了一下,果然十分地紧,冷着脸踩自行车的脚踏板,继续骑下去。
路过一片田野,在两排香樟树前停下,草地是三十五度的斜坡,近的一茬是郁郁葱葱的绿,远的一茬是在太阳底下接近透明的青黄。
等着她从后座上下去,把车停靠在树旁边,他在绿黄草地的交界处躺下。脚下低低地流过一条河,头顶还是一望无际的山野树林。
看着陈末在右侧坐下,神情晴朗得跟湛蓝的天空一样,他闭上眼也还是溢满光晕的田野。
乌云盖到头顶,他睁开眼,看到陈末近在咫尺的脸,茶色的眼睛澄澈得要在他脸上滴出水。
天然的疗养院。
还能再近十公分的距离,骤缩到零,他几乎不能呼吸。
陈末的体温渗透进大脑,在那一瞬他侧过头,远处的白桦树林排山倒海地顺着手臂血管生长进身体,上方空寂的天把思想冲洗得一干二净。
她躺下来,在旁边痴痴地笑,周围的小草全都贴附上皮肤,毛茸茸地在身体周围支起一座坟。
她说:“真的对不起。”
为她再一次捉弄了他而道歉。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恨她。
这样的环境很难不让人敞开心扉,她几次三番地想开口,想到她的过去,也许每说出一件就能在这里消除一件。而她最终只是索然无味地舔舔嘴唇,像已经讲述了无数遍似的。
“李渝林,我的未来能像你的一样吗?”
“李渝林,我不想让你失望。”
他背对她躺着,什么都不想听见,把太阳光的瞌睡织成网,铺在身上。好温暖,温暖得让人想要流眼泪,所以他才流眼泪。
睡到头顶的天暗下去,暗出流光溢彩的云,他睁开漆黑的眼,陈末就那么温驯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紧闭双眼,发出睡眠的呼吸。
周围细长的草叶都蔫下去,他挑起一根最近的,上面是用指甲掐出来的他的名字。陆陆续续看过去都是他的名字,半死的草形成一道深深的色带,一直延展到脚下的河流。静静地水流底下也是,灌木的树枝还支在泥里,作为书写最后的终结点。
他坐起来,感觉到身上被温差渲染的潮湿。陈末随着他推开的动作转醒,他松开手心里快要揉成黏稠液体的草叶。
载她回家,下坡路变成上坡路,他下了自行车,推着她往前走。
“今天会吃到什么?”她问他。
“我喜欢你的母亲,她比我在电影里看到的人还要温柔。”
他停下来,要陈末下来自己走,拉长的影子变成一前一后在青石砖上行走。
如果陈末仁慈一点,他也许真的会像他计划的那样,问她要不要和他交往。事实上,他被连续戏弄,而为了避免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被动的境地,他选择一言不发。
陈末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问他:“你还要跟我冷战到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世纪之后。”他回她。
进了家门,他母亲凑过来打探他的脸色,悠悠地说,他看起来需要多读一点莎士比亚。
陈末搬了一张矮凳,和他母亲坐到门口择菜,偶尔用掰下来的长长的空心菜叶逗脚边的颗颗,颗颗把生的空心菜吃进肚子。她露出惊奇的目光,回过头对靠在门边的他说:“李渝林,你养的小狗一点也不挑食。”
他笑了笑,回她:“不见得,月——饼——他就不爱吃。”
她眨眨眼,像是自知理亏地回过头,继续拨弄篮子里的青菜,头缓缓靠到他母亲的肩上,他母亲就低下头去听她说话。
依旧起不了什么解气的作用,倒是显得他格外幼稚,他同时意识到这一点,就更加觉得胸口闷得慌。转身要进屋,又被他母亲叫住。
“渝林,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情要处理,剩下的青菜你择一下。”
他站在原地,一篮子的菜已经到了手上。思想在脑海里游荡一圈,他看了看跟着他母亲一起从他身边走进屋子的陈末,才终于转回来。
不是他母亲的主意,是她在使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