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小学在流行梦回大唐的游戏时,陈末这边还是传统地用镜子碎片在手臂写字,等到领导下来视察,好多人被喊去办公室做思想教育。
她本来站在第二排,被当作代表拉到第一排,老师扯她的手臂给底下的同学看。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确定的心情,直到抬头窥见一张张桀骜不驯的脸,她在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为首替罚的责任感。
说是思想教育,其实是温和的言语说教混合歇斯底里的指责,说“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的家长啦”“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们——你的老师”,她在想,她和他们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就谁都对不起了。还有,为什么是思想教育而不是心理指导,以为思想可以像陶土般随意塑型,而心理是登不上台面的矫揉造作之物。
登上讲台,又被吊起来掀开袖子参观,心情变成懊恼,她的同类都低下头看不见脸。除此以外的人如同剁开的鱼头立在饼皮上,培根桌面洋葱书包土豆块似的拥挤排列,鱼群从海洋里探头仰望星空。
升旗的时候再重复一遍,身体被恐惧充斥,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从正常人的名单中除名,半米的高台,生生分割成两个世界。」
抬头望去,天空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没有哪一片远处的乌云会漂浮过来,威胁地面干燥的麦子要降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陈末,这不能成为理由。”
他让她保证下次不再爬上高处,她垂着头,眼睛还往上看他,不清不楚地从口齿挤出几个字。
“我保证——”
他用手指触碰她的眼睑,她像猫一样惬意地把脸蹭上来,像训练颗颗那样,每学会一个指令就抛出一条生肉片作为奖励。
任由陈末去找来扫帚,沙沙地扫地上的麦子,他转回身站到刚刚拖下陈末的地方,俯身往下看。完整的长方形花圃,被牢固的篱笆内外两层围起来,浓郁紫的郁金香,粉金牡丹,蓝莹莹堆积了半边面积的满天星,白玫瑰红玫瑰隔行种为一体,风摇晃它的时候是明晃晃流动的脑浆。
客观上美丽被喻为花,省去联想许多意象的时间,读到新奇的精神理论,他想这是一朵从未见过的花,朋友发邮件给他看中式建筑的设计进展,他形容那如同洁白的莲花开在湖面。
于是每每给来访者进行催眠的第一句开场白,往往是“你会看见一片花海”。最初看到陈末的精神和躯体都以摧枯拉朽之势衰败下去的时候,他立刻想到,这是一朵已经切去根茎放入载满清水的玻璃花瓶中的将死之花。
他问陈末:“你刚刚坐在围墙上的时候,往下看见了什么?”
“看见好多花的尸体。”她眼神怔怔的,好像陷进了回忆,“听见好多声音在说‘好渴’ ,我的身体突然之间摸起来像雨水,我想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下雨的预警。
他拿走陈末手里的扫帚,给她解释:“也许是你觉得渴了。”
她舔舔嘴唇,果然回复他:“没错。”
下楼,端上来一杯水喂给她喝,继续把她放到太阳底下晒。他想太阳里被赋予的希望愉快和前途似锦能成真,洗涤遗忘和翻新的功效加倍,都纷纷地流进她精神的花瓣之中。
看见她的脸浮现出一点红晕,他就觉得是起了作用,红是新鲜的血液,红透进健康的肤色之中,那么也一定昭示着崭新生命的诞生。
又想到她是被切去根茎的花,也许不能看到她发出新芽,他就会收获一支晒得焦灼外表仍然维持在死前那一刻的干花。她需要的是泪的海洋,浸泡进去,艰难地吐出纯白的根须,永远困在玻璃瓶之中。
他摸了摸陈末微微发烫的脸,问她感觉怎么样,她睁大着眼直视太阳,说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她的视线转到他的脸上,她又改口:“其实我感觉好了很多。”
“好在哪里?”
“身体温暖,心情很愉快,想要奔跑。”
“你撒谎。”
她张了张口,表情像阴天,从躺椅上伸出半个身体,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她的声音就海洋般地回响在耳边:“对不起。你不要哭。”
一整天都没有下雨,到了晚上把麦子扫成小山丘,分别装进化肥或饲料的袋子里。第二天仍然倒出来,给麻雀和陈末分食上万分之一的数量,麻雀吃饱了飞回树枝,他把麦子从陈末的嘴里抠出来,抛进新种的橘黄郁金香花丛。
他母亲遛了几天颗颗,把牵引绳塞回他的手里,说这个小家伙精力太旺盛,按照他母亲的行走速度要遛上一天一夜才足够。
陈末把绳子从颗颗的项圈上解下来,朝门外的青石路上走,颗颗一下子跑到最前面。
“你知道颗颗是什么种类的小狗吗?”
他摇头。
她背过一只手逆着走在他面前,朝他做鬼脸:“白痴,你养了一条边牧。”
“那有什么区别?”
“意味着你把野外的狼抓回来当成猫一样圈养。”
所以颗颗会在很多时候觉得不自由,觉得被困住。想到颗颗,也就想到陈末,她的脸转过去,让他看不到她是否有同样的心情。
快走几步赶上陈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她侧过脸疑惑地看他,他一言不发地仍然往前走。她没有推开,即便他限制了她追赶颗颗的速度,她有一万次拒绝的机会,所以她是自愿。一个时刻的自愿就能覆盖所有时刻的抉择,她不要自由,她是被遗弃的猫,需要他的圈养。
“李渝林,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情侣?”
她清醒时候的声音总是沉静明亮的,像人坠进深井传进天空的回响,比睡在海洋的棉被里还要欢快。
他否定:“一点都不像。”
她笑着反过来抓住他的手,呼吸往他的脸上靠近:“现在呢?”
他想她一定是犯了健忘症,把先前他嘱咐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水杉树的冷气扑面而来,是风气味的花香,他抑制呼吸将颤巍巍的心死死按住,才有把头微微低下去的力气。
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他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她下唇那颗细小的痣,在瞬息之间触碰到它又丢开它,浅淡到失色的感官陷入极度渴求的混乱。
只好推开她,血液滚烫地要熔化血管,他失明般地无法聚焦视线,身体向他发出抗议的求救。
她放开他的手,脸上还维持吻前的微笑,表情看起来相当冷静。
没有以往的嘲讽,也许是可怜他,他想,这片刻的慈悲让他不至于精神崩溃。
颗颗催促着她,她在青石路上奔跑起来,虚幻的脸背过去,飘扬起脑后扎起来只到肩膀长度的半长发。仍然保留过去的痕迹。
这是他一直所担忧的危险性。违背内心也无从抵抗,她呼吸里的麻醉剂,发间透出的迷幻香,盛装冰冻心脏仍然流淌出炙热的体温。除了站在那里接受她一切的嘲弄,或心血来潮的撩拨与施舍,他只有昏死在精神的殿堂,才能免于受难。
她无疑是残忍的,频繁地拥抱他,却不能做出承诺。他和她都心知肚明她没有爱人的能力,她仍然轻易地吻他撩拨他,再露出“你不是知道的吗”的表情,就潇洒地离开。
陈末的背影在视线的回廊向前奔跑,他卸掉被肢解的骨骼换上新的一副,装进海洋的视网膜,渐渐地耐心地追上去。
一直追到青石路铺出尽头,踩进田野,人为的足迹消退,就在绿的黄的草地上奔跑。
青石砖给他一种空心的感觉,踩上去会回弹,直到脚踏实地才能察觉到它的松懈。青草地是实心的,然而泥土松软,消耗的力气掉在地面,用脚步重重地踩进地壳,就好像能让整个世界的地面距离地心更近一步。
她的最后一步扑在草地上,声音也铺在密密的小草上:“我听说跑到力竭的第二阶段是快乐,都是谎言。瞬间的轻松让你忘记上一秒还在世纪的淤泥里喘息,继续往前,那感觉和失温的人在雪地里脱衣服没区别。”
他仰面躺在旁边,颗颗在头顶舔他的脸,他在后面补上一句:“也许是形容狗的。”
她把脸埋在草丛里发出闷闷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渝林,你喊我什么?”
他笑了笑:“你知道我在开玩笑,没有说你是狗的意思。”
“不是这一句。”
他坦白:“我只说了这一句。”
她抬头朝周围张望,试探似的寻找,失落的脸像窥见一整个平原的荒芜。
他隐隐觉出不对劲,从地上站起来,伸出手在她面前晃动。
“陈末?”
她屏住呼吸,让他噤声仔细听:“有人在喊我。”
这里除了他和她找不出第三个人,如果有,那一定是她的幻觉。
他觉得那种寻找带着一种惊恐的微表情,走到她背后捂住她的耳朵,她才稍微显得冷静一点。
“我们回家,好吗?”
她忽然之间扯开他的手,眼睛朝虚空的一个方向死死盯住,低低地说:“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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