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英将窗帘“哗啦”一声拉开,初秋的晨光瞬间涌进房间。“该起床了,上学要迟到了。”她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醒。
我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昨日下午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回。父母在隔壁的低语像轻柔的背景音,我只捕捉到“努力”、“为了孩子”这些零星的字句。当我竖着耳朵想听得更真切些时,眼皮却不听使唤地耷拉下来。我歪着头,在朦胧中坠入了梦乡。
待到窗帘滑动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李女士温柔的呼唤,我才真正醒来。
穿衣,洗漱,一切都按照往日的节奏进行。只是今天,我格外温顺——任由母亲用温热的毛巾擦拭脸颊,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让她给我扎头发。直到坐在餐桌前,我还保持着这副乖巧模样。
“准备好上学了吗?宝贝!”李云英声音轻快。
我迷茫地抬起头:“准备好什么?”
“当然是今天上一年级啊!”她笑得眉眼弯弯,“难不成我没告诉你?”
“你昨天明明说过几天才上!”我顿时感到一阵被欺骗的愤怒,“你根本没说是今天!”
李云英却笑得更欢了:“哎呀!是吗。那是妈妈的错,妈妈对不起,那也是担心你上学焦虑嘛~”她拖长了尾音,“下次一定改。”
不等我继续抗议,她已经拎起书包:“走,时间差不多了。”
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牵起她伸过来的手。
校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晨光中,家长们轻声叮嘱,孩子们或兴奋或紧张地张望着。我们加入其中,成为等待大军的一员。
站在崭新的校门前,记忆倏地飘回那个午后。
——
“下一位,姚希九和她的家长。”
话音刚落,李云英立刻拽着我往前挤:“在呢,在这呢,来了!”
报名处的女老师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递来两张薄薄的纸。一张上面印着简单的加减法,另一张则是需要把范例上的文字工整地抄写到空白田字格里。
铅笔在我手里笨拙地转动。最终,我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下那个令我无比骄傲的答案——1 1=2。母亲在旁边小声提醒其他题目的答案,可我固执地只写这一个。到第二张纸时,她索性别过头去,假装看不见我在田字格里画出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虫子”。
但令我母亲都惊讶的是,当那位女老师拿起我填写的纸张时,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她盯着那张几乎空白的试卷,深吸了一口气。
“学校就是教书学习的地方。”女老师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只要家长放心让孩子来我校学习,老师就会认真负责教学。”
她顿了顿,又说:“趁着还没开学,在家多教教汉语拼音,这样正式上课时能跟得上进度。”
李云英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们一定配合。”
回家后,姐姐对着拼音表教了我几遍。按照母亲的说法,能学一点是一点,真正的教育还得靠学校老师。
因此,才有了现在的我——和其他孩子一样,牵着母亲的手,站在校门口等待。那天报名处的经历,如今已成了我小学时光的第一个印记。
校门“吱呀”一声敞开,我攥紧母亲的手,被人潮簇拥着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母亲的引领下,我顺利地找到了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门口站着一位瘦高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可说来也怪,当教室里渐渐坐满了唧唧喳喳的孩子,她仿佛瞬间换了个人,堆起满脸笑容,语气也变得和蔼可亲。
“真是个怪老师。”我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在心里嘀咕。
在老师的催促下,家长们开始陆续离开。我偷偷望向窗外,看见母亲是最后一个走的。她隔着玻璃对我做了个口型,尽管教室里一片嘈杂,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但我就是知道她说的是:“宝贝,加油!你是最棒的!”
“啪!”
教案被用力摔在讲台上的巨响,吓得全班顿时鸦雀无声。
“慢得要死,耽误时间!”陈老师瞬间变回那张冷脸,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最后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明显的不悦。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几乎能断定,她那句抱怨就是冲着我来的。一股委屈直冲脑门,我几乎要站起来顶嘴,却猛然想起母亲的叮嘱,只好强忍下来,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清了清嗓子,伴随着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刺耳声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陈惠,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她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我的课堂上,不许嬉皮笑脸,不许交头接耳。今天,我就先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她猛地提高音量,“都听明白了没有?!”
“知道了!”全班参差不齐地应道。
“还算有点脑子,知道要大声回答。”她似乎勉强满意了。
然而在她心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凭什么又让我教一年级?这些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鬼……校长就会拿‘有经验’来搪塞我,真是服了!”
转念她又想:「不过,就算对这些小家伙严厉点,量他们也不敢回去告状。现在的家长,哪个不怕老师给孩子穿小鞋?只要掌握好分寸,别被抓住把柄就好。」
她拍了拍手,命令道:“好了,把语文书拿出来——可别告诉我,你们连‘语文’两个字都不认识!”
她边说边走下讲台巡视,突然发出一声夸张的冷笑:“来来来!大家看看!还真有啊!”
陈老师随手拿起一个同学的语文书,高高举起:“这个!这个啊!应该都不用去配眼镜了吧?”
姚希九翻开书,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陌生方块字,本就心头沉重。再一听说明天就要默写,顿时眼前一黑,满脑子只剩下“完了完了”。
不管怎样,我的第一堂小学课,就这样在陈老师复杂而严厉的气场中,开始了。
必须承认,陈惠老师的教学功底是扎实的,只是她似乎完全不在乎我们这些刚离巢的雏鸟能否跟上这骤雨般的节奏。对她而言,学不会的自然会得到她的“特别关注”,只是谁也不想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滋味。
在跟着老师读了几遍课文后,她要求我们拿出田字格本练习。我偷偷环顾四周,直到看见周围的同学都开始动笔,才小心翼翼地写下第一行字。
“你这只手是怎么拿笔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我笔尖一颤。原来是一个名叫陆高的男生,也写得歪歪扭扭。
“叫什么名字?!”陈老师的火气仿佛一点就着。
见那男生怯怯地不敢抬头,只是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陆高。”
“你就不能大声点吗?!”陈老师的声音里充满了嫌恶,“一个男孩子,说话慢吞吞,声音小得像说给鬼听!”
她夺过陆高的笔,“啪”地摔在地上,然后用指尖狠狠戳着他的额头:“往哪儿写呢?!眼睛不会看吗?下面那两条横线是干什么的?!前面写着姓名班级看不见吗?!你人长得高,营养都长到身高上,一点没长脑子,是不是?!”
陈惠老师那声“来来来!我帮你写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教室。她夺过陆高的本子,用黑色圆珠笔用力写下“陆高”二字,笔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去把笔捡起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该用什么把铅笔削好,不用我提醒你吧!”
陆高默默地弯腰捡起铅笔,走到教室角落的削笔器前。“喀嚓喀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随后,陈老师提高了嗓音,对全班命令道:“都停下来,看这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封面那两条横线上。要是写错了——”她刻意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而惶恐的脸,“就把自己的名字抄上一百遍!”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命令,让接下来的课堂上,没有人敢不集中精神,包括我在内。
姚希九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我绝不要像那个可怜的同学一样被骂得那么惨。”
果然,和陈老师说的一样,她开始从第一排逐个检查。快到我的时候,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只要不像陆高被骂得那么凶就好。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怦怦”作响。
当老师走到我身边时,批评果然如期而至,但语气确实不如对陆高那般严厉。
“你呢,字还算能看。”她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句勉强及格的评语,但紧接着语气就严厉起来,“但你握笔的姿势像什么样子!看,应该是这样握。”她示范了一个标准姿势,“你用左手写字我可以不强求,但握成拳头样,怎么能写好字?”
见我还是不得要领,陈老师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小手。她的手掌很硬,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几乎是钳着我的手,在田字格里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那陌生的触感让我紧张得几乎不会呼吸了。
她引导我写了几遍,松开手让我自己尝试。可我的手指就像不听使唤一样,总是笨拙地回到错误的位置。最终,她像是放弃了似的,轻轻“啧”了一声,转身走向下一个同学。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长长地、悄悄吁出一口气。刚才为了写出老师认可的笔画,整个身体都僵硬地挺着,现在才慢慢放松下来。
我还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才感觉周围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这片小小的空间又属于我自己了。
随着这难熬的一堂课终于结束,我心中涌起一种“脱离苦海”般的解脱感。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明媚了。
数学课的铃声,将我们从语文课的紧张氛围中解救出来。
走上讲台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留着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她小巧的脸庞上总是带着微笑,特别是那双眼睛,温柔得像春日的溪水。
“同学们好,我姓刘,叫刘苑。”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拂面,“你们叫我刘老师就好。”
她在黑板前耐心讲解,结束后,温柔地鼓励我们:“大家试着做做看,有不懂的就举手。”
当我正对着自己做错的题目不知所措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看看,好不好?”
我抬起头,看见刘老师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边,正微微弯腰看着我桌上的练习本。她用指尖轻轻点着我出错的地方:“这个步骤想得很对哦,只是最后计算时有点小粗心。”
她的夸奖让我愣住了。意外之余,一股暖流悄然涌入心田,将先前积攒的不安一点点融化。
更让我感到不一样的是她的方式。她没有因为我犯错就皱眉,而是先肯定我做对的部分,然后才轻柔地说:“你看,如果我们这样改一下,是不是就更完美了?”
她握着我的手,不是那种强硬的钳制,而是轻柔的引导,在草稿纸上重新演算。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害怕的情绪,只觉得这位老师真好。
暮色悄然浸染天空,放学铃像一只获得自由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校园。刘老师说了声“明天见”,抱着教案轻盈地走出教室。
我慢慢收拾着文具,目光落在田字格本上——那是陈惠老师在语文课结束时布置的抄写作业。这是第一天上学唯一的作业。
当姚希九背着只装了语文抄写作业的书包走出校门,看到母亲熟悉的身影时,她像只归巢的小鸟,激动地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李云英也立刻紧紧地抱住了她。
“老师布置作业了吗?”李云英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问道。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她的外套里,闻着熟悉的洗衣液香味。
这本该是个轻松的时刻。然而一想到书包里那份语文作业,那份必须反复抄写、不容有错的作业,先前数学课带来的轻松感便消散了几分。
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投下了不同的影子。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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