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大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长叹,扬起的灰尘呛得鲤鱼精们连连咳嗽。门内是个宽敞的大厅,地上铺着早已褪色的红毯,红毯尽头有几级台阶,台阶上摆着一张琴案,案上空无一物。
风扶摇的目光却被琴案旁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支笛子,通体黝黑,笛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尾端坠着一颗暗淡的珠子,像是某种兽类的眼珠。它斜斜靠在琴案边,仿佛只是随手搁在那里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嗡鸣声越来越响,这次不再是若有若无,而是清晰地回荡在大厅里。
风扶摇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残破的红毯变得崭新,褪色的梁柱染上金漆,空旷的大厅里挤满了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他看见一个身着黄衣的少年坐在琴案之后。那起伏的琴弦像是屋檐下丝带般长的春草,草尖挑着晶莹的露珠,露珠里映着天地万象,有鸟的呢喃、云的流动,有天池里水光浮动中的白莲。而那诸般景物,又交融在少年的琴声中,化在这些跃动的音符里。
一曲终了,没有余音。
萧白抬头,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黑衣人,身姿挺拔,面容清冷。萧白的眼睛亮了亮,指尖的琴声忽而转急,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急切的心事。
黑衣人却只是淡淡颔首,转身便走。
琴声骤然中断。萧白望着门口的方向,手指悬在琴弦上,眼里的星光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只剩一片茫然。
“喵!”风扶摇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寒千墨手里挣脱,正对着那支笛子龇牙咧嘴。笛子上的云纹在微微发光,那嗡鸣声正是从笛身里发出来的。
寒千墨伸手按住他的后颈,一股清凉的灵力注入,驱散了他脑中的眩晕。
“幻术。”
他沉声道,指尖并起,在身前画了个符,符光闪过,大厅里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鲤鱼精们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可是幻术依旧没有破解。还是原先的大厅,只是忽然就没了声音。先前那些欢声笑语、杯盘碰撞,像是被什么东西定格了似的,消失得干净。
冷清灵只觉脊背发凉。
往左望去,只见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二人,无数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眼神空洞呆滞,死人似的完全不需要眨眼。往右望去……还是一样的结果!
整座客栈的人都十分诡异地转着头看着他们,甚至有些人本来是背对着他们的,此时也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将头拧过来。
那只笛子靠着琴案,被一只苍白的手拿起。
男子身着褪色的锦袍,长发及腰,面容与幻境中的少年一般无二,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深陷,一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浓重的疲惫与疯狂。
他静静地站着,目光空洞地落在琴案上,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半晌,他转过脸,自顾自地用笛子点了一下虚空,忽而笑了一下。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阡陌上仙,你也有个徒弟,对罢?”
风扶摇怔了一下,忽而也将毛茸茸的脑袋转向寒千墨。
“是又如何?”寒千墨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萧白指尖的笛身泛着幽光,那抹黑像是从墨池里捞出来的,连月光都渗不进半分。
他望着寒千墨,眼窝深陷的地方忽然浮出一点笑意,比蚀魂之域的死水还要凉:“上仙可知,徒弟这两个字,究竟是牵挂,还是枷锁?”
寒千墨未答,只将风扶摇往怀里紧了紧。
白猫的绒毛蹭过他的腕间,带着点暖意,倒让他指尖那点因萧白话语而起的震颤平复了些。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猫,见它正竖着耳朵,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萧白手中的笛,像藏着团小火苗。
冷清灵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她瞥了眼寒千墨,见他依旧神色淡然,仿佛萧白说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上仙那个徒弟,我倒有所耳闻。当年蓬莱岛中,人人都说那他资质低劣,配不上阡陌上仙的教导。可上仙偏要留着他,十年如一日地教,教他无情道……”
风扶摇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爪子下意识地蜷紧。他看见寒千墨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白绸衣袖扫过木桌,带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像极了那年在蓬莱岛,被风吹散的桃花瓣。
“后来呢?”萧白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手里的黄粱笛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尾端的兽珠撞在琴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弟子的身份正是魔道的余孽,上仙便亲手杀了他,对么?……好一个无情道。”
寒千墨没说话,只是抬眸看他。那目光很淡,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可风扶摇却莫名觉得,那冰层下正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想起百年前苍妄城的雪,寒千墨的剑穿透他心口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你不懂。”寒千墨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被风沙磨过的玉磬,“他与你不同。”
“是不同。”萧白忽然收了笑,将黄粱笛横在唇边,“他至少死在了自己师父手里,而我……连被师父亲手杀死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未落,他猛地吹响了笛子。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缕极细的音波从笛孔里钻出来,像毒蛇般缠向寒千墨。音波所过之处,空气都在震颤,地上的红毯凭空燃起幽蓝的火苗,烧得噼啪作响,却不见半点暖意,反而透着刺骨的寒意,像是来自冥界的鬼火。
“小心!”冷清灵的短刀出鞘,刀光劈向音波,却被那无形的力量弹开,刀刃撞在石柱上,碎成几片寒光。她踉跄着后退,嘴角溢出一丝血,“这音波能蚀人心脉!”
寒千墨侧身避开音波,指尖掐了个诀,一道白光从他掌心涌出,在身前织成半透明的屏障。可那屏障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边缘处泛起淡淡的黑雾,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
风扶摇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扭曲。
他看见蓬莱山的桃花开得正盛,少年时的自己跪坐在在无妄殿的石阶上,看寒千墨坐在石桌前抚琴。可寒千墨的眉头却总是皱着,仿佛有化不开的心事。那时他不懂,只觉得师父的琴音里少了点什么,直到后来他成了魔,才明白那是少了人间烟火气。
“扶摇,过来。”寒千墨的声音在幻境里响起。风扶摇不由自主地跑过去。“今日教你辨音识阵。”
他低头去看寒千墨手里的书卷,泛黄的纸页上画着繁复的纹路,与水月城石碑底座的刻痕有几分相似。寒千墨的指尖落在其中一道纹路上,轻声道:“这是‘镇魂谱’,能安魂定魄,但若被恶人篡改,便会成了勾魂索……”
幻境猛地破碎,风扶摇被一股力量拽回现实。他看见寒千墨的屏障已经裂开,音波擦着他的衣袖飞过,在身后的石柱上凿出一个深洞,碎石飞溅中,他听见寒千墨闷哼一声,白绸衣的袖口渗出一点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风扶摇忽然挣脱寒千墨的手,纵向萧白,爪子狠狠拍向那支黄粱笛。他记得寒千墨说过,音律阵的核心往往藏在发声之物里,只要毁了笛子,这幻境便能破。
可他忘了,自己如今只是只被缚了灵力的猫。爪子刚碰到笛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重重摔在地上。颈间的缚灵锁勒得他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他看见萧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嘲弄的怜悯。
“原来就是你。”萧白的声音像是贴着他的耳畔,“哪怕变成猫也要留在他身边……还是舍不得你的好师父?”
风扶摇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那股力量死死按在地上。他看见寒千墨忽然动了,身形快得像一道白光,忘念剑出鞘的瞬间,剑气劈开音波,直逼萧白面门。可萧白像是早有预料,猛地将黄粱笛往地上一按,笛身插入地砖的缝隙里,整个大厅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石碑底座的纹路亮了,广场上的石兽发出低沉的咆哮,整座水月城像是活了过来。断壁残垣开始移动,重新拼凑成当年玄黓国的宫墙;褪色的红毯变得崭新,上面绣着的玄鸟图案在火光中展翅欲飞;那些早已腐朽的梁柱上,忽然挂满了宫灯,灯影里映出无数人影,都是当年玄黓国的百姓,他们笑着,闹着,手里捧着酒壶,朝着琴案的方向举杯。
萧白站在光影里,黄衣少年的幻影与他枯槁的身形重叠。他望着那些幻影,眼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浓重的悲伤,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师父……”他喃喃自语,伸手去触摸那些幻影,指尖穿过灯影,只捞起一把冰冷的空气。
“我师父说,琴音能安邦,亦能乱国。他教我奏曲,说只要我弹得足够好,玄黓国便能千秋万代。”
风扶摇忽然想起在苍妄城听过的戏文,说玄黓国的世子萧白,琴艺冠绝天下,能让飞鸟停驻,游鱼出听。那时他还嗤笑,觉得不过是世人附会,如今见了萧白这副模样,倒觉那戏文里的风华,都化作了此刻案前的灰。
“可他从不让我弹《凤求凰》。”萧白的指尖摩挲着笛孔,那里积着薄尘,被他捻起,吹成一缕烟,“他说,儿女情长最是误事。可他不知道,我藏在琴谱夹层里的那支《凤求凰》,每一个音符,都是照着他的样子写的。”
寒千墨终于开口,声音淡得像结了层薄冰:“墨云飒对你,从来只是师徒之情。”
“那又有什么要紧?”萧白忽然将笛子横在唇边,却没吹,只让笛尾的兽珠对着寒千墨,“他教我调弦,教我识谱,教我如何用琴音杀人。我早就离不开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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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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