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杀机忽而退去。凤燃一怔,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机会抹杀我了。”
萧白如释重负,唇角勉强扯开一个笑。
“我知你是凤燃,也知你不会拳脚,唯能射箭。”
凤燃不解,玄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她后知后觉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弓,只见弓上的弦已经断了,而那断口一看便是萧白的音刀所伤。她又抬头,只见五弦琴上那根较细的弦已经断裂,明显是因承受不住真气而崩断。
凤燃只觉得脊背发凉:“你是何时……我都没听到你奏琴!”
音律之道之所以适用于刺杀,是因为音刀是内力附着在振动上而产生的攻击性物质,声音也靠振动传播,因此声音会和音刀一起出现。往往是听到声音的同时,伤害也出现在身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修仙者之所以能预判音刀的攻击,因为他们作战的习惯是放开神识,在周身形成一种领域,进入这个领域范围内的声音,都能被内力快速传回大脑,抢先听到声音。
“你听不到,”萧白笑,“世界上有些声音的频率,是不在人耳能听到的范围内的。”
他从腰间缓慢地抽出佩剑。剑名念羽,是柄绝世好剑。但它被打造出来的五年间,从未出鞘。
没人知道,善于奏琴的玄黓世子竟还是用剑的好手。他以重伤之躯,在瞬息间跃起,转腕,用剑柄敲晕了凤燃。
他看着凤燃从马上跌落。
卸下只剩一根弦的南柯琴,反正他再也用不到它了,带着它是个累赘。他随手把琴往地上一扔,握紧剑走向城门。
相信我,玄黓不会亡的。
他一步一步走去,只觉得脚步愈发沉重。
已是强弩之末的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他身后,本该昏迷在地的凤燃却悄无声息地起身,扶起了他的南柯琴。
琴弦也是弦,虽琴弦更脆,但只要她将真力附于琴弦,纵拉满弓也不会断裂。
她一手扶着南柯琴,一手无声无息地伸向身后的箭筒,轻轻捏住一根箭,极缓地向外拿。
箭在弦上。
凤燃假晕,伺机得南柯琴。以萧白的状态,不可能猜到,更不可能注意到她。只是为何,为何一步步走向城门的萧白却停下了脚步?
萧白站着,半身斑驳的血迹。
四年了,四轮春秋往复、寒暑交替,他一手音刀练得出神入化,却连半点布幻的门道也没摸上。他愈发痴迷于琴,从而荒废了剑术。
凭一把琴,他能独守城门三时辰。凭一把剑,他什么也做不了。
没了琴,他什么也不是。
他悔了。
方才放下琴他便觉得空落,手中空落,心头也空落。只是彼时他重伤在身,脑中来不及思考。而今他步步走向城门,愈发觉得自己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不能缺的。
他得要他的琴。
只剩一根弦又如何?
玄黓王的那些宗亲,逃的逃、降的降,到得如今,不也只剩他一人么?
一个人,一把琴,一根弦。
萧白回身。
凤燃放箭。
箭从萧白身前猛地扎入骨肉。
纵凤燃再善箭,以琴为弓,少不得也得偏上几厘,于是本该穿心而过的箭并未杀死萧白。
他在箭的惯性中仰面倒下。
分明熊熊烈火在身侧燃烧,伤口涌出的血却似乎将身体里的温暖全都带走了。那些厮杀、呐喊,那些生死、存亡,分明是震天的响动,入耳却浑浑噩噩。
于是,玄黓的寒冬里,这捧名为萧白的最后一把火,熄灭在了都城的城门前。
彼时他年十九,尚未弱冠。
他是那个十八岁飞升的天之骄子萧白,受仙盟赐封槐安,司天下音律。玄黓人以他为傲,也大多是他的信徒。
他是那个一人一琴孤身守孤城的世子萧白,他那些传遍人间的事迹无一不是以他战死沙场告终,世人无一不称赞他的英勇。
可他也是那个私自下人间插手凡事的灵人槐安,他为此触了仙条。罚三道雷刑,钉十二根剐骨钉,遭仙盟贬谪。
彼时他灵力透支,拖着一身伤跪在仙盟审判台上。
凤燃的箭不同寻常,那是凤羽箭,以她自己的羽毛制成。他每扯动一下伤口,便会有烈火灼烧般的疼痛。
他中了两箭,一箭在左肩,被他自己脱箭时撕扯过,裂痕很大,血差点就止不住。另一箭在心口下方,断了肋骨,穿肺而过,差点便碰着了心脏。
他那双手曾持续扫弦三时辰,如今也酸软且胀痛。严格来说,他此刻浑身都是酸痛的,只是那些痛与手的疼痛、伤口的疼痛比起来,便不能说是痛了。
万众瞩目。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善意的、恶意的,都在看着他,无数双同情担忧或者幸灾乐祸的眼。
有仙官宣读文书,格式规范地罗列了他的罪行,与所违背的仙规一一对应,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他有罪,他不配为仙,他该受罚。
那仙官读完了,问萧白:“你可有话要说?”
这句话也就是意思一下,总不是真的想听他说什么话。若是平常时候,他定要搅和两下,质问他们若是自己的故国有危他们会不会袖手旁观,斥责他们这视若无睹的举动才是真真的不配为仙。
可那时他重伤在身,连开口都费劲。
于是到头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跪在下面。
那仙官一点头,又问:
“云飒上人可有话要说?”
萧白觉得自己费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才把脑袋转过去看墨云飒。那时墨云飒坐在高处,在人海里无动于衷。
墨云飒没有看他,一张脸面无表情:
“就当我没收过这个徒弟了。”
那时的萧白,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那独守城门的孤寂、兵临城下的压抑、故国灭亡的绝望,那两支凤羽箭、三道雷刑、十二剐骨钉,多么伤多么痛,到头来,却比不过墨云飒的一句话。
——就当我没收过这个徒弟了。
墨云飒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他的世界崩溃崩塌,那裂开的碎片又像是刮在心上,刺得心脏生疼。
万念俱灰。
那之后,他被贬人间,再也没见过墨云飒。
只是这被贬的过程出了点意外,萧白不知怎的竟当空引来了七色劫云。
寻常人飞升,那劫云不过是五色,渡劫之后可飞升成仙。而这七色劫云,却极其稀罕,是化神的象征。自古至今,肉身化神者寥寥无几,萧白成了其中之一。
于是他得了常人求之不得的神身,于是三道雷刑不死,十二剐骨钉不死,没了香火供奉依旧不死。于是他就这样,生不如死地活得浑浑噩噩。
神仙都吃供奉、靠香火,他本是司天下音律的槐安灵人,就这么贬成了无人问津的镜花山山神。仙盟中人皆笑他痴傻,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去救人间一个命本该绝的诸侯国。他没了信徒,亦没了香火供奉,只剩了神谱上的一个名字将他一缕魂强留在人间。
若是他没了那供台上唯一的信仰,只怕他会彻底疯掉。
山神重新陷入了沉睡,整座山安静下来。
走出楼阁时,夕阳正沉在远山之后,给整座水月城镀上了一层金红。那些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柔,像是卸下了三百年的沉重枷锁。风扶摇回头望去,看见广场中央的石碑上,那只独角石兽的断角处,竟生出了一点新绿,像是春天抽芽的枝桠。
寒千墨没说话,只是抱着风扶摇,一步步走出城门。岸边的乌篷船还在等,船舷上的霜已经化了,水珠顺着木缝滴落,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风扶摇趴在寒千墨怀里,看着水月城渐渐被暮色吞没,忽然觉得颈间的缚灵锁好像松了些。他抬起头,看见寒千墨望着远处的海面,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乌发被风吹起,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种久违的暖意。
风扶摇晃了晃脑袋,才发现颈间的缚灵锁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正松松地挂在脖子上。他试着动了动灵力,虽然微弱,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被死死锁住。
乌篷船缓缓驶离岸边。风扶摇蜷缩在寒千墨的膝头,听着船外的浪涛声,忽然觉得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寒千墨的怀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花香。
梦里又是蓬莱岛的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身,寒千墨站在桃树下,朝他伸出手。
“师父……”
这一声呢喃轻得几乎不可闻。寒千墨僵了一下,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大白猫。
苍妄城一代无父无母的猫妖,连人形都化不来,哪来的师父?
罢了,罢了,应是今日这一遭,从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亦或许压根就是他自己听错了。那猫梦话里的不是师父,而是别的词。
大白猫的毛又顺又软,摸着手感十分好。寒千墨的掌心抚过风扶摇的脊背,揉了揉蓬松的尾巴。
风扶摇在梦里无意识地蹬了一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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