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忽然翻涌。墨色浪涛卷着银白的光,凭空竖起一道水墙,将船身猛地托起。风扶摇只觉天旋地转,寒千墨的怀抱骤然一空,他像片被狂风撕扯的雪,直直坠向那片混沌的暗蓝。
“喵——!”
急呼声被浪涛吞去半截,他看见寒千墨的白绸衣在水墙顶端一闪,跟着便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颈间的缚灵锁骤然收紧,又在下一瞬崩断,碎成星子般的光屑。失重感里,他的皮毛炸开,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被一股无形之力拽向海底。
再次睁眼时,鼻腔里满是檀香与灯油的气息。
青石板路泛着潮湿的光,两侧挂满了红灯笼,烛火在纱罩里明明灭灭,映得檐角飞翘的影子在墙上晃成浮动的鬼。
咿咿呀呀的唱腔从不知何处飘来,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整条街,空无一人。
风扶摇抖了抖湿漉漉的毛,化作人形时衣袂还滴着水。少年模样的躯体裹着洗得发白的蓬莱弟子服,领口沾着草屑,倒像从哪个旧梦里跌出来的。
“好俊的小哥儿。”
唱腔戛然而止。红灯笼的光晕里,不知何时立了个穿戏服的人。水红的蟒袍拖在地上,沾了泥也不顾,脸上画着半截俊朗的小生脸谱,左眼描着精致的凤眼,右眼却素着,露出底下青黑的眼袋。
他手里捏着支红烛,烛泪顺着指缝淌,烫得皮肤发红也浑然不觉。
“来寻谁?”那人歪着头笑,“寻亲人?寻旧友?还是……寻个葬身的地儿?”
风扶摇退了半步,指尖凝起微薄的灵力。这镇上的气息太诡异,那些灯笼里跳动的不是烛火,而是无数细碎的光点,聚成模糊的人形,在纱罩里无声地撞。
“七万三千盏灯,”那人忽然抬手,红烛指向漫天灯火,“一盏灯,一个魂。今日该添新的了。”
话音落时,最末一盏灯笼“啪”地亮起,里面浮起个老妪的虚影,双手按在纱罩上,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
“你是谁?”
“我?”那人笑得更疯,抬手抹了把脸,将半截脸谱蹭花,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肉,“他们叫我青羽。”
风扶摇的瞳孔骤然收缩。传说中以生魂炼灯的魔头,百年前便该被仙盟挫骨扬灰,怎会在此处?
“怕了?”青羽掂了掂手里的烛,“别怕,你这魂灵鲜得很,够我王兄享用三日了。”
王兄?
不等风扶摇细想,脚下的青石板忽然裂开,无数符文从缝隙里涌出,织成旋转的法阵。他只觉天旋地转,灵力被瞬间抽空,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时,已身处一片幽暗的岩洞。
洞顶垂着钟乳石,滴下的水珠砸在水洼里,映出无数摇曳的灯影。岩壁上凿着密密麻麻的龛位,每个龛里都摆着盏青铜灯,灯芯是幽蓝的鬼火,照得整个岩洞像口巨大的墓室。
青羽坐在最深处的石台上,正用银簪挑着灯芯。他脱了蟒袍,只穿件月白的里衣,发间别着支折断的银簪。
浑身的灵力都使不出来。风扶摇低笑一声,勾出了点血脉里流淌的魔气。
他可是魔君啊……先前的萧白好歹是肉身成神,而眼前这个青羽只是个小鬼罢了,将他处理掉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风扶摇指尖魔气翻涌,不过瞬息便凝成一道墨色刃光。青羽正低头摆弄灯芯,察觉异动时已迟了半步,刃风擦着他耳畔掠过,生生削断了鬓边一缕发丝。那发丝飘落,触到地面便化作青烟,竟连半点实感也无。
“你……”青羽猛地抬头,素着的右眼瞪得滚圆,青黑的眼袋下浮出狰狞的红,“你不是普通妖族!”
风扶摇未答,只缓步上前。少年身形在幽暗岩洞里显得单薄,可那双眼眸却透出几分久居上位的漠然。他随手一挥,又是三道魔气破空,直取青羽面门。
青羽石台上滚落,怀里的青铜灯摔在地上,幽蓝的火苗溅了满地,却在触及水洼的刹那熄灭了大半。他手脚并用地爬向岩壁,指尖抠进龛位的缝隙,竟硬生生拽下一盏灯来,灯芯鬼火骤然暴涨,化作无数细长的火舌,朝风扶摇缠去。
风扶摇微微侧身,避开火舌的瞬间,指尖魔气再凝,这一次却不是刃光,而是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那些跳跃的鬼火尽数兜住。青羽只觉掌心一空,青铜灯里的鬼火竟如被抽走的丝线,顺着那网汇入风扶摇指尖,连半点挣扎的余地也无。
“不可能……”青羽瘫坐在地,瞪大的右眼渐渐失了焦距,“王兄的火,怎么会……”
风扶摇没耐心听他絮叨。他抬步上前,魔气在掌心凝成一柄短匕,泛着幽冷的光。这等小鬼,本不值得他多费手脚,只是方才那声“王兄”,倒让他想起了楼阁里那个抱着断弦琴的萧白。
青羽看着那短匕,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能去找王兄了……”
他一边笑一边往石台上爬,手指胡乱地抓着那些青铜灯,灯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倒像是戏台落幕时的锣鼓。
风扶摇的动作顿住了。他瞥见石台上供着块牌位,黑漆描金。
“我的王兄。”青羽突然安静下来,用银簪尖戳了戳灯芯,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映出他眼底的疯狂。“仙盟说他违了天条,我便捉仙门的魂来祭他;世人说他叛国,我便锁尽这镇的生魂来陪他。两百年,一天一盏灯,七万三千盏。”
风扶摇看着那些灯影里扭曲的魂灵,忽然明白了什么。
萧白,萧青……两百年前那个唤作玄黓的诸侯国,剩下来的两位子嗣,一个成了困在水月城的痴魂,一个成了炼魂炼灯的厉鬼。
“你可知,他要的从不是这些。”
青羽猛地转头,手里的银簪“当啷”落地:“你懂什么?他飞升成了槐安灵人,我便为他作些香火;他被贬下凡困在那死城里,我便用明灯照他的路……”他扑过来抓住风扶摇的衣领,指甲深深掐进皮肉。
风扶摇看着他疯癫的模样,忽然想起苍妄城的雪。那时他也这样,抱着残破的执念,以为恨能填满心口的窟窿,却不知早已成了被困住的魂。
岩洞深处忽然传来震动,岩壁上的青铜灯齐齐摇晃。
他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想,身形已化作一道白光,变回了那只大白猫。蓬松的毛发上还沾着岩洞的湿气,他蜷在石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洞口那道素白的身影缓步走入。
寒千墨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岩洞,最后落在疯疯癫癫的青羽身上。青羽嘴里反复念叨着王兄,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折断的银簪。
“萧青。”寒千墨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灭了岩洞里的戾气。
青羽猛地僵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抬头,素着的右眼怔怔地看着寒千墨,半晌才喃喃道:“你……你认识我?”
“玄黓亡国时,你年方七岁,被戏班班主所救,”寒千墨缓步上前,指尖凝起一道柔和的白光,“你守着这座空城两百年,不过是想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青羽的眼睛忽然红了:“他会回来的……他说过……”
他手里的银簪忽然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那些岩壁上的青铜灯也一盏盏熄灭,幽蓝的鬼火化作无数光点,聚成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朝着洞外飘去。
萧白是山神,从本质上来说,他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都属于天界的神族。寒千墨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从九重天上报天界,静候处置。
而青羽不同。他是被禁术强行滞留在人间的生魂,他的执念是可以化去的。
寒千墨所做的,不过是以仙力化去青羽的执念,让他早日进入轮回。
“王兄……”青羽轻声唤着,身形也渐渐变得透明。
最后一点光影消散时,岩洞里只剩下寒千墨和那只蜷在石缝里的大白猫。寒千墨俯身,轻轻将白猫抱起,指尖拂过它蓬松的毛发。
大白猫抖了抖耳朵,避开他探向颈间的手。那里还留着缚灵锁崩断的浅痕,此刻正泛着细碎的痒。
寒千墨垂眸看着怀中大猫,忽然想起多年前蓬莱的桃花树下,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风扶摇别过脸,用毛茸茸的侧脸蹭过他的腕间。他忽然觉得鼻尖发酸,便往寒千墨怀里钻得更深些,将脸埋进那片熟悉的白绸衣料里。
寒千墨指尖一顿,任由大猫耍赖似的扒着自己的衣襟。
“你这是在撒娇么,咪咪。”
谁是咪咪。
风扶摇不满地呜咽了一声。
洞外的夜风裹着水汽扑来,寒千墨抬手拢了拢衣襟,将怀中的白猫护得更紧些。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残灯,碎成一片晃动的金,倒让那身被浪涛打湿的白绸衣添了几分烟火气。
风扶摇蜷在他臂弯里,鼻尖蹭过衣襟上未干的水渍,忽然嗅到一缕极淡的桃花香。是蓬莱岛特有的冷香,混在海腥味里,竟像是从百年前的旧梦里飘来的。
寒千墨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猫耳,那里的绒毛软得像团云。他想起方才岩洞里青羽疯癫的模样,又想起楼阁中萧白断弦的琴,喉间忽然泛起涩意。
这世间的执念,原是这般相似,无论是困在死城的魂,还是炼灯守岁的鬼,到头来,都不过是在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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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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