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大超市门口支起的小摊边上,陈希仁弯着腰使劲嗅,咽咽口水:“老板,这好了吧?闻着已经够香了。”
“鼻子真灵嘿。”老板利落装好一袋递来,“炒栗子趁热吃。”
陈希仁拎着炒栗子一路小跑。她妈脸色太疲惫,一副马上要低血糖晕倒的样子,电梯门开看到时差点吓一大跳,她赶紧出来买吃的。
到停车场,找到妈妈的车,小跑变成快跑,又很快减速,最后停在还有好几米的距离——
主副驾各坐着一人,主驾有些累,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副驾那人伸出手指替她轻轻拨开挡在脸颊的碎发,轻柔,小心,脸上还带有一如既往的笑容。
手下意识用力,装着炒栗子的纸袋哗啦一响,陈希仁立刻低下头,神游般将纸袋卷了几度,索性背过身。
都快忘了她们是一对。
默念几段乐队练习曲的歌词,估摸着差不多了,她转过身,不疾不徐往前,开门,上车。
“妈,你是不是中午没吃啊,先吃点炒栗子吧。”
纸袋被递到主驾,陈晓颤下眼,向外推了推:“你吃吧,妈妈吃不下。”
陈希仁执着地举着不退。
“那我先拿着吧,等老师想吃了我再剥。”薛文从容接过,眼神轻飘飘扫过母女俩的脸,最后落到栗子上。
车启动,薛文的手也开始动作。剥下一颗,微微探身,递到陈晓嘴边,语气温柔又尊敬:“老师?”
“你吃。”
薛文从善如流吞下。
第二颗,递到后排。
陈希仁用力咽进去,正要说“别再给她”,副驾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吃过这么多次,朗城的炒栗子还是不如广城。”
陈希仁问:“广城的炒栗子很好吃吗?”
“没吃过?”
“广城我都没去过。”
“有空可以去看看,很漂亮的海城。”
嘀嘀——
陈晓抬起左转灯,看向后视镜加速超过慢吞吞的前车。后排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干枯的黑发里,夹了很多银白。
心蓦然一紧。
早出晚归,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学术上,这些年,妈妈好像越来越累了。
“小文,后天有时间吗?”连声音也变得疲惫。
“馆里新到了一批古籍,说不好要加班。怎么了吗老师?”
“后天是沈安她们的谢师宴,你们关系好,本来想叫你过来吃顿饭。既然有事,那就先忙工作。”
薛文看看手机里的备忘录:“没事,期限挺长的,少做一天没关系。”说完便眼一弯,乖巧听话,似乎会永远追随面前这位老师。
句句有回应,事事都尽可能同意,凡是面对老师,始终是微笑和无限的耐心。薛文对妈妈是有崇拜吗?可眼睛里的平静,若有似无的距离,反而对自己才有的放松调侃……薛文到底是怎么看她这位老师的呢?
陈希仁陷进思绪浪潮里,一道声音破浪而来,钉进大脑。
“小希,你也来。”
“啊?什么?”
“后天谢师宴,你过来吃个饭。”
几乎是不容置疑的通知。
可后天是和沈安约好的搬练习室的日子,哪里有时间,薛文明明也知道,怎么……
“陈老师,那天下午你有课吧?我去接小希好了,少跑一趟。”
清泉滴答,沁人心脾。她看向副驾,那里有双眼睛早就等着她。棉花一样的蓬松柔软,笑容也格外轻盈。忽而棉花皱缩,砰一下,炸开满目狡黠。
薛文偷偷冲她眨了个眼。
【共犯,她们是共犯。】
一路行驶到东区,车停在“锦苑”二字对面。老旧的小区,压出车辙的马路,满是小商小贩的街道,薛文却神色如常,下车前不忘和陈家母女告别。
“老师,我先回去了。小希,再见。”
所以,薛文住在这种地方?博物馆工资这么低吗?
马路太窄,只能拐进对面的小巷子掉头。车头才进去,一股香味马上从车窗缝中挤进来。比车内要更浓郁更热气的栗子香。
陈希仁按下车窗,在右侧看到了一家炒货摊,刚出锅的栗子正被老板翻炒。
【朗大美食街买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卖栗子的。】
【不是。家附近买的,我吃了很多年。】
薛文说的卖栗子的,就是这里吗?她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陈希仁改坐到副驾,有一搭没一搭剥栗子吃,吃完了没找到纸巾擦手,摸到口袋里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抽出来当纸巾用了。
“小文的方巾怎么在你手上?”
柔软似那人眼眸的布料,上面还带有淡淡的木香,的确是薛文“送”她的那块方巾。
陈希仁故作淡定,坚持把手擦完后才叠好方巾放好,“送文件袋那天摔了一跤,没带纸,她就把这个借我了。”
心跳如擂,还得不着痕迹看她妈脸色信了没有,怎么看都有种偷……不能想不能想。
她和薛文什么关系也没有,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关系。
两天后,陈希仁被堵在地下室角落,乐队四人手叉腰,四脸探究,虎视眈眈。
“你再说一遍。”异口同声。
陈希仁咽咽口水:“我和她什么关系也没有,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关系。”
小岑鼓着脸,额头都红了:“那她为什么叫你小希,还要你送她回家?”
“谁知道薛……嗯,她什么意思,可能书读多了脑筋不太正常。”
纪宁双眼一瞪,惊讶险些从眼里震出来。赶紧把陈希仁薅出来,拖到一边:“你刚说她姓啥?薛?!”
陈希仁扭扭被薅疼的手腕,点了个头。
“她就是薛文?!你你你——”纪宁的一阳指只差0.0001公分就要戳上她的脸,“你小妈?!!唔——!”
陈希仁死死捂住纪宁没把门的嘴:“学姐,你声音小点!!所以你知道了吧,我跟她不可能有、有那种关系……”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制止她们的。”纪宁捂着心脏,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但她对你真有点——”收到一记眼刀,“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货拉拉应该快到了。”
叭叭——!
浑厚的喇叭声恰逢其时响起,陈希仁后脚一蹬,从叽叽喳喳尚在八卦的三人中间杀过,将一众猜测杀个片甲不留,疾速跑到地下室外面。
“师傅!这里!”
贴有“货拉拉”三个字的大货车降下车窗,司机师傅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装货了。
后车厢打开,陈希仁才帮着师傅把鼓架拖上去,嗒嗒——一阵白光从她手背上闪过。
薛文和沈安开着车来帮忙。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新到了一批古籍,工作很忙吗?”
薛文递来一瓶饮料,低头一看,是自己喜欢的西柚口味。
“总得有午休时间吧。”
工作这么忙了,午休时间还来帮忙?
乐队四人也看到了她们,薛文没过去,远远朝她们挥挥手打了个招呼,沈安与她们第一次见,兴致勃勃一一介绍。
二十分钟后,货拉拉和私家车都停在一片居民区。
眼熟,格外眼熟。
一阵热气氤氲至眼前,一闻,口水差点掉下来。
“炒栗子呦!香喷喷的炒栗子!”
斜对街的炒货铺老板扇扇刚出锅的栗子堆,空气中的栗子香更加浓郁。
不死心地往楼上看——
锦苑。
正是那天薛文进去的小区。
“楼上漏水,原本给你们准备的练习室被淹了,暂时用不了。还好有师姐在,帮忙在这里找了个临时练习室。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条件一个不差。等那边弄好了,大家再搬过去。”
布置好练习室,肚子有点饿了,小岑说起刚刚闻到的栗子香,陈希仁自告奋勇去买。
刚到小摊前,才发现薛文也跟在身后。
“我家就在楼上。”
“告诉我干嘛?”
“我们的关系……该告诉你,不是吗?”促狭的笑打进陈希仁眼眶,要辩驳两句,那人已经走远,飘来一句:“下班来接你和沈安,等我。”
总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什么叫“我们的关系”……她们明明没有关系,哪有什么该不该。
拎着炒栗子上楼,分着吃完,开始练习。练了一下午初赛曲,沈安捧了一下午场,饭点时间,成员们陆续告别离开,只剩沈安和陈希仁面面相觑。
才想起来,等会儿就要一起吃饭了,沈安还不知道她是陈晓的女儿。
“沈安姐,其实我是——”
沈安刚回完消息,在她身边绕了一圈,“我知道,陈教授的女儿,来的路上师姐和我说了。”不住地啧声摇头,接道:“我竟然赞助了小太女,”
门口传来一声。
“老师面前注意些,别让老师知道你玩乐队。”
乐队的人离开时没关门,薛文正站在门框中央,手里转着车钥匙。
沈安自觉点点头:“知道知道,上回小师弟驻唱还被陈导说了呢。”边说边走,坐进车里,沈安扒着座椅看后排,“说来也奇怪,别的方面陈导都挺随和,怎么就这么反感音乐。希仁,你这算灯下黑了吧?”
陈希仁不知如何作答,略低下头。头顶却有道沉重目光,一掀帘,与后视镜对上,不冷不热,是薛文的眼。
三人踏进包厢时陈晓还没到,几个男男女女在布置场地,见她们来了,热情打个招呼,叫来服务生。
“薛文师姐,还是老样子,点餐你来吧。”
薛文不推脱,接过菜单,“陈老师和沈安最近睡眠不好,深海鱼拼盘一份,再一壶洋甘菊茶,小允和益生不吃辣,点个清淡的,闵晨打球伤了手,那就加个大骨汤。”
菜单掉转180°,铺陈在陈希仁面前。
“小希想吃什么?”指尖点在纸页顶端,如同敲上音量键,声音柔下好几分。
陈希仁正惊叹于薛文对每个人的了解和细心,粗眼扫过各色菜肴,指了个顺眼的,“我要个饭后甜点就行。”
“好。”菜单再次递出去,“你们再点点想吃的,大菜留给陈老师。”
沈安不禁感慨:“师姐,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学校毕业礼物能不能人手一个师姐啊……”
夸赞对象已经起身,在窗边接了通电话,便来叫陈希仁。
“小希,妈妈到了,跟我出去一下?”
跟在薛文身后,步过长廊,下楼梯前,薛文突然转身。
“黑森乐队你知道吗?”
陈希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国内抒情摇滚代表,这次大赛的特邀嘉宾,听说最近在朗城巡演。我很喜欢她们!”
“巡演今天结束,庆功宴就在我们隔壁包厢。”薛文下了一级台阶,已经看到刚进大厅的陈晓,“她们队长是我朋友,如果你想去看看,我替你瞒着。”
眼中光亮疯狂闪烁,陈希仁直接跳到薛文身旁,激动道:“真的——”
“你们怎么下来了?”陈晓站在三级台阶下,狐疑地看向陈希仁的手——那里正紧抓着薛文的衣摆。
陈希仁触电般松开,转而蹦下台阶挽上妈妈手臂,“妈,你来好迟啊,都饿死了。”
陈晓搭着女儿手上楼,薛文跟着后面,等她们进去了,稍稍落后一步,将隔壁包厢的门向里推开一条缝。
谢师宴上学生谢师,老师祝福,陈希仁游离在外,找了个空,说去洗手间。
关好包厢门,想起薛文的话,眼神不自觉瞥向隔壁。自那条敞开的缝里,黑森乐队的几人推杯换盏,脸上还挂着尚未卸下的舞台妆。
心萌动起来,嘣,嘣,嘣,越跳越响。情不自禁脚步靠近,一步,两步,即将推门而入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小希,妈妈叫你。”薛文将她拉进包厢,陈晓正朝她招手。
“你听听哥哥姐姐说的话。”
本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听一耳朵,陈希仁顿时明白陈晓的意思。
说客。
“当初我选这专业也是误打误撞,一点兴趣也没有,后面了解了,慢慢知道其中的乐趣和意义,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也是,后来觉得能与文化对话,抚摸历史的褶皱,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一一现身说法。
薛文一直没说话,直到陈晓欣慰一圈,到了这个最满意的学生,她牵起微笑望来,缓声道:“薛文,你什么想法?”
保有温度的笑容挂在嘴角,薛文偏了头,看一眼闷着气不好发作的陈希仁,短促的气流从喉咙里爆破,形成一声轻笑。
“大家都说得很对。”
陈希仁的心坠下去。
“兴趣确实很重要,培养的也好,天生的也罢,有了兴趣,才愿意走下去。兴趣是最重要的。”
噗通入水的心浮出水面,越升越高,直飞天际。
兴趣是最重要的。
她偷看薛文一眼。
收获同样一道眼神,那双眼睛藏了笑意,轻轻一眨,如同盖棺定论——
小希,我们是共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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