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是曲之厌忍气吞声的四年以来,唯一一次情绪爆发。
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曲洪峰从中作梗,除了那个老男人,还能有谁这么恨他?
本来就已经失去了直升本部大学的机会,高考是他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唯一希望了,为什么就连这个也要剥夺!
冲上楼,冲到曲洪峰面前,他刚质问出一句,就被保镖们捂着嘴直接拖走了。
这稍纵即逝的情绪爆发,代价就是保镖们的一顿狠揍。
身体上的疼痛反倒是其次的,保镖们的肆意嘲笑才让他差点崩溃。
本以为人生不会再糟糕了,可他们说他贱得好像饭店后门的流浪狗,即使被沸水烫过,被热油泼过,也会谄媚地摇着尾巴继续回到原地等待,因为只有这里能要到吃的,不至于饿死。
坚硬的皮鞋踢中胃部,让本就一天没吃饭的曲之厌只能呕出酸水,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饭店后门的流浪狗,起码那狗有吃的,而他什么都没有。
于是曲之厌生平第一次做了小偷,也第一次做了逃犯。
他拿走了一个孩子放在沙发上的钱包里全部的钱,却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就趁着晚宴还没结束,外面天已黑透,带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证件跟行李,狼狈地离开了曲家。
那个孩子是谁来着?
啊,好像是曲洪峰的孙子,叫……
曲竞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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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之厌躺在病床上,虽然依旧昏睡着,却已经从ICU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医生的说法,现在的长时间睡眠是正常的,如果清醒状态下还需要去注意疼痛管理,反而不如先就这么睡着。
有人站在病床边,低头看着曲之厌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和脸颊,习惯性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尽管在外漂泊十四年,却依旧被岁月所眷顾的隽秀容颜。
那人似乎平时非常的忙碌,只是匆匆赶来,短暂地看上一眼,就又匆匆离开。
高级病房的门开了又关,又只剩下了曲之厌一个人,陷入沉睡,却没有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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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曲之厌在曲家和学校里受过四年的苛待,却也因为单纯的生活环境,而依旧对社会有着某种说出来都会被人取笑的天真认知。
他以为即使还没拿到高中毕业证,凭借自己学校的名头,也能在大公司里应聘到一个白领的职位。
结果就受到了hr全方位的嘲笑。
不仅嘲笑他幼稚又离谱的想法,而且对他身份证上的名字露出了十分明显的一言难尽表情。
曲之厌脸颊涨得通红,却也不愿意放弃,几乎是低三下四地恳求,还有没有什么工作能施舍给自己。
于是他便被施舍了一份保洁的试用工作。
可试用的当天下午,他就被撵走了,只说他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却不说到底哪里不能胜任。
第一份工作迅速失败,曲之厌似乎窥探到了社会残酷的一角。
当晚在找住处时候遇到的仙人跳,则让他领教到了这个残酷社会最赤.裸的恶意。
揣着兜里最后剩下的50块钱,曲之厌在24小时快餐店坐到天亮,根本不敢合眼,生怕身上仅剩的这点也被偷走。
他不敢报警,更怕自己反倒被发现偷窃的罪证,被扭送回曲家,被要求还钱。
贫穷会让人放弃体面,曲之厌找工作的标准一放再放,终于找到了一家小公司的文员工作。
他负责给那些小广告校对和排版,公司有个做饭的阿姨,曲之厌晚上可以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兼职公司的打更人。
本以为终于能有点起色,可两个月之后,他再次被开除了。
因为老板告诉他,公司效益不好,养不了那么多人,实习生必须离开。
那工资呢?
实习生要什么工资?你吃公司的住公司的,还想让公司发你钱?做什么梦呢!
曲之厌原本想站在公司门口不走的,却被老板人高马大的妹夫直接一把推下了台阶。
要不是手边恰好有栏杆让他一把抓住,曲之厌当场就要摔个头破血流。
看着公司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摸着兜里省吃俭用剩下的30块钱,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
即使在学校里被人关进厕所隔间,直到天黑才被学校的保安放出来,回到曲家又只能饿着肚子睡觉,他也没像这样绝望。
明明是大白天,太阳高悬头顶,曲之厌的眼前,却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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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天的昏睡,曲之厌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彻底清醒了过来。
“诶!你醒了!”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在耳畔响起。
曲之厌听着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噪音,伴随着对方略有些慌乱的后一句,“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这些声音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又越来越远。
一道杂乱慌张的脚步声离去,两道急迫夹杂着镇定的脚步声回来。
那个镇定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急迫的脚步声反而停在了较远的地方。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听见有人这样问,是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看来她就是大夫了,那我现在应该是在医院里。
居然真的没死成啊……
曲之厌轻轻点了点头。
“能告诉我具体的感受吗?”女人没有放过这个问题,继续问道。
“……”曲之厌却没有开口。
不只是因为嗓子干得像是被塞进了两张砂纸互相打磨,最主要的是,他一开口,就能被对方听出刚才在撒谎。
点头表示自己还好,可曲之厌知道,他一点都不好。
一根带着湿润气息的吸管凑到他嘴边,对于水的本能渴望,让曲之厌张开嘴,含住了被人递到口中的吸管。
吸管很细,喝着有些费劲,喝了几口他就没了力气,好在这点水也足够滋润干渴的喉咙,砂纸打磨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咔哒。”
听上去像是按动圆珠笔的声音,却又像是别的。
圆珠笔带着轻微的金属味道靠近曲之厌的眼睛,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始终不得其法。
因为从睁开眼睛开始,他就发现,眼前的视野,跟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他看不见了。瞎得彻彻底底。
在发现这一点之后,曲之厌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光是眼睛看不见了,他现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
医生也轻轻叹了口气,让曲之厌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忽然就向下沉了沉。
“在医院里是不用故作坚强的,我们医生的职责,就是让患者们重获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女医生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心疼与怜惜,尽管已经知道了曲之厌的真实年龄,可看着这张好像跟自己念大学的女儿差不多年轻的脸,还是忍不住地带入到了母亲的角色中。
“能怎么好呢?”曲之厌终于说出了他自恢复意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平淡得甚至有些冷漠,仿佛问的是别人的事情。
“眼睛瞎了,双腿动不了,每次呼吸都觉得肋骨生疼,我能感觉到手是肿的,头上是缠着绷带的,是截肢了,还是彻底瘫痪了,你都告诉我吧。”
“眼睛是因为有淤血暂时压迫了视神经,不用动手术,等血块慢慢散开,视力就能恢复。
“你的左腿腓骨骨折,右腿腓骨粉碎性骨折,胫骨骨折,打了石膏跟钢板固定,看你的恢复情况,三个月到半年拆钢板,半年到一年后就能彻底恢复行走能力。
“至于其他你觉得疼痛的地方,肋骨有三根骨裂,头部外伤已经做了美容缝合,腿部动脉划伤,也因为及时的输血跟修复,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等你彻底恢复以后,只要不去做强度过高的极限运动,是完全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的,你放心吧,这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女医生笑着用平和又让人安心的语气,将曲之厌现在的身体状况都详细地说了出来。
“我欠了医院多少钱?”对于自己日后是否能恢复,曲之厌表现得相当漠不关心,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费用这方面你不用担心,账户里的余额足够你一直住到出院。”女医生的语气听起来比刚才更加透出了几分轻快。
可听在曲之厌的耳朵里,却多添了不止一分沉重。
“谁能这么好心,给我花钱呢。”曲之厌轻轻冷笑,轻声自嘲。
片刻的沉默之后,医生笑了笑,“既然都是好心人了,那肯定是出于善心,才会帮你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养病,其余的事情,都等你痊愈以后才能考虑。”
曲之厌对此相当冷漠,“哦。”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呢,又是请护工又是交住院费的,不从我身上图点什么,都说不过去。
曲之厌在心里继续冷笑。
医生走后,他当即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那个男护工也很识趣,并没有摆出一副热络的样子,非得拉着他聊天,说话,趁机给雇佣自己的老板脸上贴金什么的。
病房重新陷入安静,曲之厌也在这份安静中很快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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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一辆黑色宾利,十分低调地停在了一栋别墅的大门口。
别墅坐落在远离喧闹的郊区,一个绿意盎然的院子里。
院子的面积看上去比足球场还要大,人造溪流,喷泉凉亭,远处的果树林和近处的花丛交相呼应,行车道只规划了必要的进出车柏油路,剩下的地方就全都被绿植所占据。
曲之厌就坐在车的后座,听着开车的司机和副驾驶上的护工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院子多漂亮,花多美,树多绿,溪流多蜿蜒,金鱼多漂亮。
两人竭尽全力地想要让曲之厌能把这样的美景装进想象里,可曲之厌无动于衷。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看不见。
曲之厌冷漠地想。
车子停稳,听着司机与护工开车门的声音,感受到护工把他从车里抱出来,曲之厌任由他摆布,自己一动不动。
之前在医院里的教训已经让他彻底明白,如果他不配合,即使是消极抵抗,对方也有的是办法让他配合。
就像在医生允许他进食而他拒绝吃饭的时候那样,直接插上鼻饲管,将流食用针筒打进去。折腾了两次就把曲之厌折腾怕了,那种鼻饲管插进去再拔出来的痛苦,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次。
虽然一点都不好奇那个救助他的神秘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里,曲之厌也并不想折腾什么新的花样了。
好累。什么也不管就这么摆烂也挺好。
至少不用再累了。
轮椅推上坡道,只拐了两个弯,就彻底停了下来。
“曲先生,你想上床休息,还是先坐一会?”护工弯下腰,视线与曲之厌茫然无光的双眼平齐之后,才开口问道。
“坐一会。”沉默片刻,曲之厌低声说道。
“好的。”
于是护工离开了,只留下曲之厌一个人,枯坐在这间他一无所知的屋子里,陷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沉思。
大概这个房间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即使隔着一张床,也有暖洋洋的光照在曲之厌的身上。
因为轮椅紧挨着床,才让他感受到了床的存在。
房间里是一股洗衣液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淡淡的温暖香味,没有任何香薰的刺鼻味道,也更不可能闻到灰尘和霉菌散发的气息,就像他十四岁之前在曲家的卧室,里面就是这种让他安心的味道。
在曲家过了十四年的少爷日子,四年的寄生虫生活,在逃离曲家后,从差点饿死,到勉强活着,曲之厌又蹉跎了十四年。
可即使最穷困潦倒的那段时间里,即使无数次的路过夜总会的门口,他也没想过要走进去,告诉前台的某个领班,说“我想应聘公关”。
不出卖身体,不凭借自己这张脸去给谁当什么金丝雀,曲之厌以为这是他的底线。
可底线却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踏破了,到头来,他还是被某个谁,给关进了漂亮又豪华的鸟笼里,而自己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反感。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地自嘲,“你可真够贱的。”
“嗯?谁真够贱的?”陌生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听上去似乎更年轻一些,曲之厌压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踏着地毯,悄无声息地逼近,曲之厌紧张地握住轮椅,想要逃离。
却被对方一把握住了轮椅的扶手,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曲之厌能感觉到对方的欺身逼近,似乎是刚从哪个谈判桌上回来,衣服上还沾染着淡淡烟草的味道。
男人将坐在轮椅上的人彻底笼罩,他凑到曲之厌的耳边,上唇几乎要碰到已经变得滚烫的耳廓。
呼吸带来的热气扫过颈侧,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名为危险的气息,让曲之厌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只大型食肉动物盯上的猎物,而对方正在打量着,到底该从哪里下口才好。
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恐惧让曲之厌浑身都绷紧了。
他听见耳畔传来的低沉嗓音,男人再次开口,那语气却仿佛已经含住了曲之厌颈侧跳动的血管。
“回答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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