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队的粉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拆”字,像道疤痕刻在旧艺术楼的外墙上。我和卡萝站在后院,刚种下的白蔷薇在脚边投下细碎的影子。
“下周。”卡萝说。她手指上还沾着昨天种花时的泥。
我们沿着消防梯爬上三楼,画室的门虚掩着。推开门,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户,照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刮开的那面墙裸露着,不同年代的色彩在日光下格外清晰。
卡萝从背包里掏出几罐喷漆,不是常见的鲜艳颜色,而是灰白、赭石、暗绿这些沉静的色调。
“要做什么?”我问。
“留个纪念。”她摇晃漆罐,金属球在罐子里咔嗒作响,“既然留不住这栋楼,至少留住它最后的模样。”
她先在墙角喷下一行日期,然后开始勾勒墙面上那片“革命绿”的轮廓。喷漆的气味刺鼻,但她动作流畅,像在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
我学着她的样子,在另一片墙面前蹲下,用暗红色喷漆描摹那行“美术1978”的字迹。喷漆不像画笔那么好控制,红色的雾状颜料在斑驳的墙面上晕开,倒像是给老伤口上了药。
我们默默工作着,像两个为将死之人整理遗容的入殓师。喷漆罐嘶嘶作响,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偶尔有漆雾飘进鼻腔,呛得人想流泪。
“我外婆,”卡萝突然开口,声音在口罩里闷闷的,“当年为了学画,每天走十里山路来上课。”
她喷完一片墙皮剥落的形状,换了个颜色继续。
“她说这栋楼刚建好时,窗户亮得能照见人影。美术系的姑娘们都会特意绕路从窗前走过,就为了看一眼自己的影子。”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想象着四十年前的某个午后,一群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嬉笑着走过崭新的教学楼,鬓角别着野花,画板夹在腋下。她们的影子在明亮的窗玻璃上一闪而过。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嫁人了,再也没画过画。”卡萝的声音很平静,“但直到去世前,她都能说出这栋楼每一间教室的方位。”
我们继续工作。喷漆罐渐渐变轻,墙面上的图案也渐渐完整。卡萝用不同颜色的喷漆,将剥落的墙皮、裂缝、霉斑都变成了抽象的图案。那些伤痕不再是需要修补的缺陷,而是时间的证词。
中午时分,我们坐在窗台上吃面包。施工队的机器已经在楼下开始作业,电锯的声音尖锐刺耳。
“他们会阻止我们吗?”我问。
卡萝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反正下周就拆了。”
下午的工作更快了。我们不再交谈,只是专注地把这面墙最后的模样用喷漆固定下来。当夕阳再次照进窗户时,整面墙已经变成了一幅巨大的、记录着时间的地图。
卡萝在右下角喷下一个简单的签名:C。然后她退后几步,眯眼看了看。
“好了。”她说。
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在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正好照在那片“革命绿”上,喷漆的痕迹在光线下微微发亮,像是给老照片上了色。
下楼时,我们在二楼遇见了一个施工队员。他看看我们手里的喷漆罐,又看看楼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我们通过。
回到后院,白蔷薇已经挺立起来,新生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颤动。卡萝蹲下身,用手指碰了碰嫩芽。
“它会活下来的。”她说。
远处,旧艺术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但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已经被我们留住了——不在墙上,也不在画布上,而是在某个比记忆更深刻的地方。
回到主画室时,李老师正在等我。他看看我衣服上的喷漆痕迹,又看看我手里的空漆罐。
“旧楼的事,”他说,“下周三正式拆除。”
我点点头。
“校长办公室接到投诉,说有人在里面涂鸦。”他停顿了一下,“我告诉他们,那是艺术系学生的毕业创作。”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转身前又说了一句:“记得拍照存档。”
夜深了,我翻开卡萝送我的素描本。最后一页多了一行新写的小字:
「有些存在不需要永恒
就像有些记忆注定鲜活」
窗外,旧艺术楼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但在我的速写本上,它正以另一种方式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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