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艺术楼的废墟被绿色挡板围了起来,只能从缝隙里看见一堆残砖碎瓦。我和卡萝移栽的那株白蔷薇,现在站在主画室朝南的窗台上,用一个捡来的搪瓷盆装着。
周一下午,卡萝第一次踏进主画室。她站在门口,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野猫,打量着这个过于明亮整洁的空间。几个学生停下手里的画笔看她,目光里带着好奇。
“这边。”我朝她招手。
她走过来,脚步很轻。我把旁边一个闲置的画架挪到我的画架旁,两个画架顿时像并肩站立的哨兵。
“你用这个。”我把一叠新画布递给她。
她没接,只是从背包里掏出那本边缘磨损的素描本:“我习惯用这个。”
我们在并排的画架前坐下。她翻开素描本,我铺开新画布。松节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但今天闻起来有些不同。
我挤出一截钛白,又挤了一截群青。调色刀在两者之间犹豫,不知该先调什么颜色。余光里,卡萝的炭笔已经在纸上沙沙移动,毫不犹豫。
“不知道画什么?”她头也不抬地问。
“嗯。”
“画你看到的。”
我看到的是主画室窗明几净的景象,穿着干净围裙的学生,摆放整齐的静物。一切都太规整,太正确。
“或者,”她的笔尖停顿了一下,“画你记得的。”
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旧艺术楼里那面斑驳的墙,不同年代的色彩层层剥落,像一本被时间翻旧的书。
再睁开眼时,调色刀已经自主行动起来。我不再调配那些明亮完美的颜色,而是模仿记忆中的墙面:氧化后的铁锈红,褪色的革命绿,还有墙皮剥落后露出的灰白。
画刀刮过画布,留下粗糙的肌理。我不再追求平滑的笔触,而是让颜料堆叠、刮擦,制造出类似墙面剥落的效果。
卡萝偶尔会转头看一眼我的画布,但从不评价。她自己的素描本上,画的是主画室的角落:堆着的旧画框,窗台上的白蔷薇,还有我调色时的侧影。
“你为什么从来不画色彩?”我问她。
“谁说不画?”她翻过一页,露出夹在素描本里的一张水彩小稿。画的是旧楼后院雨后积水倒映的天空,紫色和灰色交织,湿润朦胧。
“那为什么主要画素描?”
“素描更快。”她的炭笔在纸上快速移动,“能抓住瞬间。”
下午四点,李老师来巡视。他在我的画架前停下,看着画布上那片灰暗的色调,眉头微蹙。
“这是?”
“新系列。”我说,“《记忆的肌理》。”
他转向卡萝的画架。她正好在画李老师巡视时的背影,线条简练,却抓住了他微微前倾的审视姿态。
“你是哪个班的?”李老师问。
“我不是画院的。”卡萝平静地回答。
李老师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他离开后,画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不解的,甚至带点敌意的。
卡萝仿佛浑然不觉,继续画她的素描。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稳定而持续,像某种安抚。
放学时,我们最后离开。夕阳把画室照得一片暖黄,那株白蔷薇在窗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他们不喜欢我在这里。”卡萝一边收拾画具一边说。
“我知道。”
“你呢?”她抬头看我。
我看着画布上那片刚刚开始的灰白,像一块等待开垦的新土。
“我需要你在这里。”我说。
她停下动作,深色的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
第二天,我们再到画室时,发现我的画架被挪到了角落,原本的位置放上了一组精美的石膏像。卡萝的备用画架不见了。
林楠走过来,语气带着歉意:“李老师说校外人员不能长期占用画院资源。”
我看向卡萝。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把背包放在地上,拿出素描本,直接坐在了角落的地板上。
“这里更好。”她说,“角度特别。”
确实,从那个角落看出去,画室呈现出另一种样貌:光影被拉长,人物的比例变形,平常的景物变得陌生。
那天下午,我们一个在角落的地板上,一个在角落的画架前,继续各自的工作。偶尔有学生经过,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
放学时,我在画室储物柜最底层找到一个旧折叠凳。第二天,它出现在了卡萝常坐的角落里。
“谢谢。”她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很淡,但真实。
白蔷薇在窗台上悄悄长出了一个花苞。每天下午,卡萝都会去给它浇水,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个紧闭的蓓蕾。
“快开了。”有一天她说。
我看着那个白色的花苞,又看看画布上渐渐成形的《记忆的肌理》。粗糙的肌理开始呈现出某种秩序,灰暗的色调里透出隐约的光。
旧艺术楼已经变成一堆瓦砾,但有些东西正在这片新土里,悄悄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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