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莉安在一种奇异的清醒中睁开眼。
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卡萝那边传来规律的呼吸声。但她脑海中，那块未完成的画板正散发着白光，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左上角那片她铺的蓝色，饱和度似乎高了一点，与卡萝刻下的那组交叉线条显得过于对抗；右下角那片混合区域，层次还不够，显得单薄。
她轻轻坐起身，床板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对面床上的呼吸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
“吵到你了？”莉安低声问。
黑暗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响，卡萝也坐了起来。“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在想画？”
“嗯。”莉安赤脚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城市的夜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朦胧的亮斑。“那片蓝，明天要压一下。”
卡萝也下了床，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远处零星的路灯。
“不是蓝色的问题。”卡萝沉默了几秒后说，“是我那些线太硬。应该……破碎一些。”
这个认知让莉安心里一动。卡萝在主动调整她那种标志性的、肯定无疑的线条。
“还有右下角，”莉安接上，“需要更多‘偶然’。”
她们在窗边低声讨论了十分钟，像两个在深夜策划行动的共谋。然后，仿佛某种冲动无法再按捺，卡萝突然转身走向书桌，打开了台灯。
“现在就去。”她说，语气里没有一丝犹豫。
莉安看着她被台灯光勾勒出的、异常清晰的侧影，几乎没有思考。“好。”
她们穿上外套，拿起钥匙，像两个逃夜的学生，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融入凌晨清冷的空气里。通往版画室的路寂静无人，脚步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响。
版画室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熟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她们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工作台那盏明亮的射灯。光束像舞台追光一样，精准地打在《共生》的画面上，将它从黑暗中剥离出来，呈现出一种比白天更具神性的庄严。
卡萝直接拿起刻刀，走向她白天觉得过于坚硬的线条区域。她没有开灯，就着射灯的光，开始用刀尖小心地刮擦、打断那些过于完整的线条，制造出一种被风雨或时间侵蚀的破碎感。
莉安则调了一种极稀薄的、带着微光颗粒的媒介，开始在右下角那片她觉得单薄的区域进行罩染。她不用笔，而是用一小块海绵，蘸取颜料后，以极其轻柔的、拍打的方式上色，让颜色以一种更随机、更自然的方式沉淀、叠加。
她们没有交谈，各自在画板前忙碌，像夜航的船，在黑暗的海面上凭借各自的灯塔调整航向。版画室里只有刻刀刮擦的细碎声响，海绵拍打的轻微噗噗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卡萝停下刀，后退两步，眯着眼看效果。莉安也放下海绵，站到她身边。
画面上，那些被破碎化的线条不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沧桑的韧性。右下角的区域则在多层薄罩染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入光线的复杂层次。
“可以了。”卡萝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莉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她看向窗外，发现深沉的夜色已经开始褪去，天际线处透出一种朦胧的灰蓝色。
“天快亮了。”她说。
卡萝也望向窗外，点了点头。她们开始收拾工具，动作因为疲惫而有些迟缓。关上射灯，版画室重新陷入昏暗。锁上门，走在拂晓前最清冷的空气中，两人都沉默着。
回到宿舍时，走廊里已经有早起的同学走动的声音。她们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晨间散步。
卡萝脱下外套，直接倒回床上，面朝墙壁，几乎立刻就没了声息。莉安也躺回自己的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
但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画面上那片被修正的蓝色，也不是层次丰富的右下角，而是黑暗中，卡萝站在画板前，就着一束光，专注地修改自己笔下世界的侧影。
那个影像，比任何完成的画作，都更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然后，疲惫终于将她拖入了无梦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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