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试验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清晨,版画室中央立起了一个近一人高的木质画框,上面绷着她们最终选定的基底——一种将土纸、亚麻布和桑皮纸层层裱糊复合而成的厚重板材。它既有纸张的细腻纹理,又有布料的柔韧,表面还带着手工制作留下的不规则痕迹。
卡萝用指尖轻叩板面,发出沉闷的实响。“可以了。”
莉安站在调色板前,上面排列着他们这三天“创造”出的十几种颜色。没有一种是现成的,全是不同比例矿物、化学颜料乃至植物汁液混合的产物。它们拥有自己的名字:“土壤灰”、“冰河蓝”、“朽木褐”。
“从哪里开始?”莉安问,手里握着画笔,笔尖悬在巨大的、空白的板面上方。这第一笔,带着仪式的重量。
卡萝没有直接回答。她拿起一支最硬的炭笔,在板面的左下角,画下了一道短促、肯定、几乎有些嶙峋的直线。那是她的符号,是北方边境岩石的缩影。
莉安看着那道线,深吸一口气。她选了一支宽大的板刷,蘸满一种被称为“晨曦雾”的灰白色,在那道黑色直线的旁边,以流畅的弧线铺开一片朦胧的色域。温暖、湿润,带着不确定性。
第一笔之后,阻碍仿佛消失了。
她们开始交替工作。有时是卡萝先用刻刀在未干的颜料上刮出痕迹,莉安再跟着用稀释的色料去填充、晕染;有时是莉安铺陈大片的色彩氛围,卡萝再用极细的笔去勾勒、定义其中的骨骼。她们共用调色板,共用洗笔筒,共用同一块擦笔的布。画室里只有笔触的声音,颜料混合的声音,以及偶尔极其简短的对话。
“这里,再冷一点。”
“压力不够。”
“等我干透。”
赵清中午来时,在门口站了十分钟,没有打扰。画面上已经出现了明确的构图:卡萝笔下坚硬的、几何化的形制与莉安笔下流动的、有机的形态相互侵蚀,又彼此支撑。它们之间的边界模糊而充满张力,正是“交界”的视觉呈现。
“这就是《共生》?”他离开时,用气声问在门口喝水的莉安。
莉安回头看了一眼在画板前凝神测量的卡萝,点了点头。
下午,问题出现了。莉安在板面右上角绘制的一片暖黄色区域,与卡萝覆盖其上的一组冷调短线条产生了冲突,视觉效果变得浑浊、脏乱。
“覆盖掉。”卡萝皱眉。
“不。”莉安阻止了她拿起刮刀的手,“这是对话的一部分,记得吗?即使是冲突。”
她调出一种更透明、带着微光的媒介剂,薄薄地罩染在那片冲突的区域上。奇妙的是,这层 glaze 减弱了对比,却增加了深度,原本生硬的冲突被转化成一种丰富的、内部正在发生变化的质感。
卡萝看了很久,最终放下了刮刀。“继续。”
傍晚时分,画面的主体结构已经建立。她们终于停下,并肩站在几步之外,审视着这个诞生还不足十二小时的造物。它远未完成,细节一片模糊,但一种强大的、统一的“场”已经形成。它既不是莉安的,也不是卡萝的。
疲惫如潮水般涌上。莉安感觉自己的右手在微微颤抖,那是长时间握笔和用力的结果。她看到卡萝下意识地在揉捏自己的右肩。
“去吃饭。”莉安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卡萝应道,目光却还黏在画上。
她们在学校后门的小面馆吃了最简单的汤面。热气蒸腾中,两人都很少说话,似乎所有的精力都已倾注在那块画板上。但沉默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共同的休憩。
回到宿舍,莉安刚放下东西,就看见卡萝已经拿出速写本,借着台灯的光,快速记录着今天创作中产生的、关于明天要如何继续的念头。
莉安没有打扰她,自己也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对色彩混合的新发现。台灯的光圈将两张书桌分开,又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奇妙地联结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卡萝合上速写本,站起身。“我先洗澡。”
等她从浴室出来,换莉安进去。当莉安擦着头发走出时,看见卡萝已经侧身躺在靠窗的床上,面朝里,似乎睡着了。台灯还亮着,光线下,她那本速写本放在床头,是合上的。
莉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关掉台灯。她的目光掠过卡萝摊开在椅背上的外套——白天沾染的一块颜料,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蓝灰色。
她关掉灯,在黑暗中躺回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遥远的车声,以及……卡萝那边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莉安闭上眼,视网膜上却依然残留着那块画板的影像,那些交织的线条与色块在黑暗中依旧鲜活跃动。她知道,明天,以及接下来的很多天,它们都将在那里,等待着她和卡萝一起去填满,去定义。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以及一丝隐约的、创造的兴奋。她翻了个身,沉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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