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在一片刺眼的阳光中缓缓醒来，那并非现实中透过窗帘洒进来的阳光，而是深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仿佛带有温度的光芒。
七岁那年的夏天，幼儿园毕业汇演的后台，她穿着一件洁白如雪的纱裙，紧张得手心冒汗，紧紧攥着裙角，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
下一秒，
她不慎被自己的脚步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坚硬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膝盖磕破的剧痛瞬间袭来，纱裙撕裂的刺耳声响彻耳边，周围孩子们先是陷入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哄笑声，仿佛她的摔倒成了他们最大的娱乐...
老师匆忙跑来的脚步声，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那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灼烧般的羞耻感……
每一个细节，都毫发毕现，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像是要挣脱束缚逃出来。
清晨真实的、温和的微光透过米色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一条光带，仿佛在提醒她，现实与记忆的界限。
又来了——超忆症。
这份上天“馈赠”的、无法拒收的礼物，总在不经意间，将她拖回过往任何一个她并不想重温的瞬间，强制播放，高清无损，仿佛一部永不落幕的电影。
林夕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闷痛呼出去。
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能清晰地回忆起七岁那年膝盖擦过粗糙地板时的刺痛感。
这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神经末梢再次被激活的错觉。
她的脑子，像一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放超高清纪录片的电影院，而她，是唯一的、无法离场的观众。
快乐、悲伤、尴尬、痛苦……
所有情绪都被原样保存，随时待命，准备给她来一次身临其境的“重温旧梦”。
快乐的记忆会因为过度清晰的反复回放而褪色，变得索然无味，而痛苦的，则会在一次次的复习中打磨得更加锋利，每一次划过，都留下新鲜的伤口。
她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六点零三分。
比设定的闹铃早醒了二十七分钟。
也好，
省得被那刺耳的铃声吓一跳
——那声音也会被完美收录进她的记忆库，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跳出来吓她。
穿着拖鞋走进浴室，刷牙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清秀的脸庞，不算惊艳，但耐看，眼神清澈，却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和疲惫，那是长期与过于拥挤的记忆搏斗留下的痕迹。
偶尔，像现在，它会失焦片刻，仿佛灵魂暂时离开了躯壳，去应付某个突然闯入的记忆碎片。
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指尖触碰到水温的凉意，皮肤感受到水珠滚落的轨迹，这一切，同样会被记录。一切。
走出浴室，她习惯性地走到书桌前。
上面摊开着几本厚厚的笔记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还暗着。
旁边放着一个马克杯，杯壁上印着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字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剧本”。
编剧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的铠甲，甚至从某种角度说，是她的解药。
她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照亮她略显苍白的脸。
文档里是她正在打磨的一个剧本，一部小成本的都市爱情网剧。
昨晚临睡前她卡在了一场男女主角误会的戏份，总觉得对白不够真实，情绪转折生硬。
此刻，
她的大脑却自顾自地开始回放一段真实的“误会”。
——那是她和前男友陈锋最后一次争吵的片段。
在一个狭小的、充满烟味的KTV包房里，空气混浊得能拧出水来。
陈锋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他脸上那种混合着不耐烦和轻蔑的表情，每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清晰得可怕。
“林夕，你得承认，你这能力太有用了！”
他当时的声音，带着蛊惑和一种让她不舒服的热切，
“就像个活的录音笔、摄像机！我们合作，天衣无缝！那些细节，那些真实的反应，你稍微改改就能用！观众就爱看这个！”
她记得自己当时胃里一阵翻搅，包房里霓虹灯的光斑在他脸上流转，蓝的、紫的，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不是你的素材库，陈锋。这是我的生活，我的记忆！”
“生活？”
陈锋嗤笑一声，那笑声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耳膜，
“你这叫生活吗？你活在你的记忆里！它们对你来说是真实的，但对你笔下的人物呢？对你那些剧本呢？它们只是‘像’真实！你分得清吗？你利用它们赚钱，和我利用你，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她最深的恐惧和自我怀疑里。
她记得自己当时指尖冰凉，心脏缩成一团，包房里其他人投来的或好奇或尴尬的目光，桌上那盘快被捏变形的薯条，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啤酒沫炸裂的微弱气息……
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幅永恒的、令人作呕的画面。
她猛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段记忆按回去。
“闭嘴……”
她低声对自己，或者说，对那个不受控制的大脑说。
陈锋说得没错，她有时候确实分不清。
那些过于鲜活的记忆，和她为了剧本而虚构、重构的故事，界限有时会变得模糊。
她会不自觉地把某些虚构的细节当成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者把真实的痛苦编织进角色的命运里，以此达到某种“覆盖”或“宣泄”的效果。
这让她痛苦，也让她恐惧，害怕自己最终会彻底迷失在真实与虚构的夹缝里。
和陈锋分手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从那片被利用和被否定的泥沼中爬出来。
她告诉自己，要更谨慎，要藏好这份“异常”，要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去感受，去爱——如果可能的话。
她渴望的，正是一份平淡的、真实的、不把她当成异类或工具的感情。
只是，这似乎比记住圆周率后一万位还要难。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暗了下去，映出她有些失神的脸。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剧本上。
那份被强行塞回大脑深处的争吵记忆，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让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法进入工作状态。
算了！
她合上电脑，起身去给自己冲咖啡。
厨房里，热水壶发出沉闷的沸腾声，水蒸气氤氲开来。
她看着那些白色的水汽，试图放空大脑，但无数个关于“水”的记忆碎片却争先恐后地涌现：童年掉进水塘的窒息感、第一次学游泳时池水的□□味、某场暴雨中奔跑的狼狈……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接受这份“馈赠”带来的永无宁日。
端着咖啡回到客厅，她窝进沙发里，拿起手机随意翻看。
社交平台上充斥着各种信息流，光鲜亮丽，转瞬即忘——对别人而言。
对她，每一条扫过的信息，无论多无聊，都可能被永久存档。
忽然，
一条本地大学的短期课程推广广告吸引了她的注意。
“《走进植物的微观世界》——植物学通识体验课，知名教授带你领略草木之美……”
下面配图是郁郁葱葱的植物温室和一间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
她的目光停留在“植物”和“教授”这几个关键词上。
她的新剧本里，恰好有一个角色是植物学家，性格沉静，与世无争。
她之前写的部分总觉得隔靴搔痒，缺乏真实感。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离开熟悉环境、接触新领域的机会。一个为剧本寻找更扎实土壤的机会。
或许，也是一个……
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记忆循环的机会？
虽然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她的大脑都会如影随形。
但至少，新的环境，会带来新的记忆。
好的，坏的，至少是新的。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点开链接，仔细查看课程详情。
课程为期四周，每周一次课，授课老师是本校年轻的植物学教授，顾时韫。
海报上的照片有些小，看不太清具体容貌，只觉得气质很干净儒雅。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或者说，是为了对抗那不断回响的KTV记忆——她手指一动，点击了报名。
提交成功的页面弹出时，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种混合着忐忑和微弱期待的情绪，像初春的嫩芽，悄悄探出头。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真正的阳光涌进来，有些刺眼。
楼下的街道开始苏醒，车流声、行人隐约的交谈声传来。
每一个声音，每一种光线变化，依旧被她的大脑贪婪地捕捉、归档。但此刻，她试着不去想那些注定无法遗忘的烦恼。
她想起刚才海报上那个模糊的教授影像，想起“植物学”这个宁静的词。
也许，大学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气息和那些沉默的植物，能让她过于喧嚣的大脑，获得片刻的安宁？
也许，她能像一个真正的、普通的旁听生一样，安静地坐在教室后排，观察，记录，为她的剧本汲取养分，而不被任何人注意，不被任何人视为异类。
她甚至允许自己产生了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许，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知道她有个叫陈锋的前男友，没有人知道她的大脑是一座永不关停的监狱。
她只是一个来找寻灵感的小编剧，林夕。
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她身上，在她清澈却偶尔失焦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
她记住这个充满希望的清晨触感，努力让它比那个七岁摔倒的午后和KTV的争吵更清晰一点。
尽管她知道，这很难。超忆症从不允许她真正遗忘任何事。
但至少，她可以尝试，用新的记忆，去覆盖旧的。
哪怕，只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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