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不再是往日那种弥漫着泥土芬芳、植物呼吸的鲜活气息，而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和冰冷。
玻璃穹顶外的阳光明明很好，灿烂地泼洒下来，却似乎无法穿透这层无形的隔膜，只在叶片上留下亮晃晃的光斑，反而衬得阴影里的沉默愈发令人窒息。
顾时韫站在一盆罕见的、正处于花期末尾的幽灵兰花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形似骷髅头的苍白花朵。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十分钟了，视线落在花朵上，眼神却是涣散的，焦距不知落在了哪个虚无的点。
他的实验记录本摊开在旁边的工作台上，最新一页只写了几行潦草的观察数据，后面是大片的空白。
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顾时韫对待科研的严谨和专注，如同呼吸一般自然，每一个数据、每一次观察都力求精确、及时。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为植物学量身定制的精密仪器，从未出现过如此明显的“卡壳”。
然而，仪器似乎出了故障。
故障的源头，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是林夕。
或者说，是林夕的沉默，是林夕那双总是清澈明亮、偶尔因记忆闪回而失焦、此刻却盛满了显而易见受伤和疏离的眼睛。
自从那个雨天之后，他递出的伞被无声拒绝，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不了，顾教授，我们不顺路”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能瞬间从他浩如烟海的记忆库里精准抓取所需资料、能默契地在他需要时递上温度恰好的咖啡、能安静地陪伴在侧让整个温室都显得温暖和谐的林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工作效率依旧无可挑剔
——超忆症保证了这一点——却像蒙上了一层冰霜的林夕。
她依旧会完成他交代的每一项任务，整理资料、核对数据、记录观察结果，速度甚至更快，仿佛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但她不再有多余的一句话，不再有偶尔看向他时带着浅笑的眼神，不再有那种不自觉地用超忆症记录下他的习惯并默默照顾的贴心。
他们之间的交流，退化到只剩下最必要、最工作化的词汇。
“顾教授，这是您要的拉丁美洲蕨类图谱对比分析。”
“嗯，放那里吧。”
“第三温室的湿度数据监测完了，异常波动已标注。”
“好，知道了。”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每一次这样简短的对话结束，看着林夕迅速转身离开的背影，顾时韫都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细微地、却又持续地刺痛一下。
他那擅长处理复杂植物生理信号、能分析最微妙生态平衡的大脑，此刻却完全无法解析眼前这个“人”的情绪信号。
他尝试过询问。
“林助理，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项目强度确实比较大。”
他记得昨天下午，看到她揉着太阳穴，脸色有些苍白，便尽量用自己觉得最稳妥的方式表达了关心。
他甚至回想了一下备忘录，里面记录着“林夕，咖啡加一颗糖，不喜欢太甜”，然后特意只放了半颗糖给她冲了杯咖啡。
可她只是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复杂得让他心惊，有失望，有疲惫，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嘲弄？
她接过咖啡，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声音平淡无波：
“谢谢顾教授，我不累。咖啡……味道很好。”
那杯被刻意调整过的咖啡，她几乎没有再碰。
他的“关心”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更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冷的、无形的墙，反弹回来的力道让他自己更加无措。
他试图归因于工作压力，或者是她自身超忆症带来的周期性情绪低谷
——他记得她提过，无法遗忘的痛苦有时会周期性袭来。
他甚至翻查了一些心理学资料，但那些理论在面对林夕具体的冷漠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顾时韫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工作效率在下降。
不是数据处理能力，而是那种灵感迸发、思路顺畅的感觉消失了。
他需要某个数据时，会下意识期待那个清柔的声音立刻报出位置甚至内容，而不是自己花费时间在成堆的资料里翻找；
他观察到某个有趣现象时，会习惯性地想转头与身边的人分享，迎上的却只有沉默和回避。
他的植物世界，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缺席（即使她人在眼前），而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老师？顾老师？”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温室的沉寂，助教周浩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文献资料，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惯常带着的阳光笑容，在感受到室内低温气氛时，不由得收敛了几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老师，您要的最近五年关于植物逆境应答的综述文章，我都下载整理好了，按影响因子和您之前的引用习惯排了序。”
周浩把资料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敏锐地察觉到顾时韫似乎根本没在看那株珍贵的幽灵兰，而是在……发呆？
这太罕见了。
顾老师也会发呆？
还是对着他最心爱的植物？
周浩挠了挠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温室另一边。
林夕学姐正坐在她的专属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侧脸线条绷得有点紧，完全不像平时那种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柔和状态。
再看看自家导师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周浩那颗热衷于吃瓜（尤其是自家导师的瓜）且足够聪明的大脑立刻飞速运转起来。
这几天实验室的低气压他早就感受到了，也隐约猜到大概率和林夕学姐有关。
毕竟，之前老师虽然也脸盲，但和林夕学姐合作时，整个人的状态是放松甚至……
嗯，有点开心的？
现在嘛，简直是回到了解放前，不，比解放前还冷。
他眼珠转了转，决定冒险试探一下。
毕竟，作为顾老师的“人形识别仪”兼头号迷弟，他有责任（和八卦之心）帮助导师解决困难！
“老师，”
周浩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故作轻松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那个……数据录入的活我都分派好了，您放心。
不过……我看林夕学姐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是项目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还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顾时韫的反应。
顾时韫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视线终于从幽灵兰上移开，落在了周浩脸上，但眼神里依旧是化不开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沉：
“没有。项目很顺利。”
他甚至想不通，项目明明进展顺利，为什么她会不开心？
周浩心里“啧”了一声，果然是因为林学姐。
自家导师这情商，真是全都点给植物了。
他再接再厉，发挥自己“细节观察王”的特长（毕竟常年帮导师认人，练就了火眼金睛），用更低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老师，是不是……您又不小心，没认出林学姐，或者……认错人了？惹她生气了？”
他看到顾时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周浩觉得自己可能摸到门路了，赶紧追加细节，增加说服力：
“我看林学姐前几天……对，就是大前天，穿了一件特好看的新外套！
米白色的，毛茸茸的，衬得她特温柔！
是不是那天……您没认出来？”
“新外套……米白色……毛茸茸……”
顾时韫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瞳孔猛地一缩！
周浩的话，像一道划破浓雾的闪电，瞬间劈入了他那被学术逻辑和植物学知识填满的大脑！
一个被他忽略的、极其关键的碎片，猛地从记忆的角落里蹦了出来！
大前天……下午……
他去行政楼交报告回来的路上……
好像……
确实在路边和生态实验室的王副教授说了几句话……
王副教授常年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那是他熟悉的、代表“工作”和“安全”的符号，所以他能比较放松地交谈……
当时……
似乎确实有一个穿着浅色外套的身影从旁边经过……
他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甚至可能……
因为那个身影是陌生的（新外套！），他下意识地……忽略了？
而当时……
王副教授似乎……
被他某个关于数据处理的提议逗笑了，确实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穿着浅色外套的身影……是林夕！
她看到了？
看到了他和王副教授说话，还看到了他对别人笑，而自己……却完全没认出她！
甚至可能……因为她的新外套，潜意识里把她当成了“陌生人”而彻底无视了？
“轰——”的一声，顾时韫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串联起来！
林夕异常开始的时间点——正是大前天下午之后！
她眼中那份清晰的受伤和失望！
她对他所有示好和关心的抗拒！
她那句“我们不顺路”……
不是工作压力，不是情绪周期，不是他所猜测的任何一种学术上的原因！
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的脸盲症！
是因为他这该死的、无法辨认人脸、甚至会因为衣着变化而将最熟悉的人拒之千里之外的缺陷！
他再一次，在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重重地伤害了她！
他竟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巨大的懊悔和前所未有的焦急瞬间攫住了顾时韫的心脏，攥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一直以来依靠逻辑和理性构建的世界，在这一刻因为一个如此“感性”的原因而剧烈摇晃。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对自己这无法克服的生理缺陷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对林夕的心疼和急于弥补的迫切。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工作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向周浩，那双总是冷静疏离的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剧烈波动的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
“周浩，”
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你确定是米白色，毛茸茸的外套？大前天下午？”
周浩被导师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头：
“确，确定啊！特别明显！莉莉她们还夸好看来着……”
（莉莉是周浩提到过几次的、似乎对他有点好感的同课题组女生）
顾时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片沉沉的决心。
“我知道了。”
他低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谢谢你，周浩。”
这句谢谢，发自肺腑。
周浩这看似无心插柳的一句话，对他而言，不啻于“神之一手”，瞬间点醒了他这个困在迷局中的“瞎子”。
他必须去找林夕。
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去！
他要把这一切解释清楚。
他不能再让她因为自己的缺陷而承受任何一丝一毫的委屈和误解。
顾时韫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那株娇贵的幽灵兰了，甚至没再多看周浩一眼，转身就朝着温室另一端，林夕所在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甚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从容。
周浩站在原地，看着导师几乎是“冲”向林夕学姐的背影，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最后只无声地吐出一句：
“我靠……真让我猜对了啊……”
随即，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兴奋、欣慰和“我就知道”的得意笑容。
看来，实验室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他的“助攻小能手”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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