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韫几乎是冲出了温室,午后的阳光扑面而来,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和焦灼。
他站在温室门口的台阶上,视线急切地扫过前方的小径、远处的教学楼和图书馆方向。
人影绰绰,衣着斑斓,在他眼中却只是一片模糊移动的色块。哪一块是林夕?
他猛地顿住脚步,一种熟悉的、令人憎恶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这个时间,她可能回了临时办公室,可能去了图书馆,也可能直接离开了学校。
他没有她的课表,不知道她除了帮他整理资料外还有什么安排。
他甚至……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之前所有的联系都基于工作和面对面的交流,他从未觉得有索要联系方式的必要
——反正,只要她出现在他面前,他总能通过那些细节认出她来。
可现在,当她刻意避开他时,他才发现自己与她的联结竟是如此脆弱,脆弱到一旦脱离那个熟悉的温室空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
这种失控感让他心慌意乱。
“周浩!”他猛地转身,几乎撞上跟着他出来的助教。
“老师?”周浩被吓了一跳,扶了扶差点掉下来的眼镜。
“林助理……她平时这个时间,可能会去哪里?”
顾时韫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那双总是沉静专注于植物的眼睛,
此刻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寻求帮助的迫切。
周浩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导师这是要“追妻火葬场”的节奏啊!
他赶紧贡献出自己的情报:
“这个点……林学姐有时候会去三教那边的露天咖啡座坐一会儿,看看资料或者发呆。
有时候也会直接回文学院给她安排的临时办公室,在文华楼407。
要不……我去帮您找找?”
“文华楼407……”
顾时韫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去找她。”
他不能再等,一刻也不能。
那些误解的细节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必须立刻见到她,把那个可笑的、伤人的误会解开。
“欸,老师!文华楼在那边!”
周浩看着自家导师转身就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走去,赶紧喊道,同时心里默默吐槽:
得,这还没见到人呢,就先迷路了。
顾时韫身体一僵,尴尬地停住脚步,有些狼狈地转回身。
周浩无奈地指了指正确的方向:
“这边,老师,我陪您过去吧?”
“不用!”
顾时韫几乎是立刻拒绝,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固执和……窘迫。
这是他造成的错误,他必须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他不想让任何人旁观他接下来的笨拙,哪怕是他最得力的助教。
“告诉我具体怎么走。还有……她的临时办公室,有什么特征吗?门牌?
旁边的办公室是?”
周浩了然,这是老师启动了他的“细节识别系统”。
他立刻尽职尽责地汇报:“文华楼是老楼,红砖的,门口有两棵很大的香樟树。
407在四楼最东边,门是深棕色的,旁边是楼梯间,对面是水房。
门牌是铜质的,有点旧,‘407’的数字下面好像还有一行小字,以前是‘档案室’?”
顾时韫凝神听着,将这些信息像录入实验数据一样,一字不差地刻进脑子里。
红砖、香樟、四楼东、深棕门、楼梯间、水房、旧铜牌、档案室小字……
一个个细节叠加,逐渐在他脑海中构建出一条清晰的路径和一扇特定的门。
“好。我知道了。”
他点头,再次转身,这次步伐坚定地朝着周浩指示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如临大敌般的紧张感。
周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双手合十,小声嘀咕:
“老师加油啊!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波了!”
去往文华楼的路,顾时韫走得从未如此“清醒”又如此“盲目”。
他依据周浩提供的建筑特征和路标(第三个路口左转,看到逸夫楼后右转),艰难地导航着。
一路上,他努力避开那些可能需要打招呼的人,目光紧锁着地面或远处的标志物,心跳却失序地撞击着胸腔。
他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周浩的话,回放大前天下午那个被他忽略的瞬间。
“米白色、毛茸茸的外套……”
“和生态实验室的王副教授说话……”
“王副教授笑了……”
“一个穿着浅色外套的身影经过……”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针,扎得他生疼。
他试图调用自己强大的逻辑思维来分析这件事:
因为新外套(变量A)导致识别失败,又因为王副教授的白大褂(熟悉符号B)导致注意力偏移,最终输出结果:
完全忽略了林夕,并对其造成了情感伤害(结果C)。
逻辑链清晰无比。
可情感上的挫败和懊悔却无法用逻辑消解。
他为什么会忽略她?
即使是一件新外套,她的身形、她的步态……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吗?
他的大脑为什么如此固执地只依赖那些最表浅的视觉符号?
他甚至开始翻看自己手机里那个名为“林助理”的备忘录。里面记录着:
“声音:柔和,中速,尾音略轻。”
“常用饰品:银色树叶胸针(常别在左领口)。”
“周二下午常系一条浅蓝色丝巾。”
“笔袋上有绿色植物刺绣。”
……
一条条,一件件,都是他努力想要“记住”她的证明。
可这里面,没有“米白色毛茸茸外套”。
因为那是新的变量,尚未被录入他的数据库。
所以,当未知变量出现时,他的识别系统就彻底崩溃了。
这发现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他引以为傲的、能够记住成千上万种植物细微差别的头脑,在识别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时,却如此不堪一击。
他终于走到了文华楼下。
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的绿荫,红砖墙面上爬着些常春藤。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踏上什么重要的科考现场,一步迈入了楼内。
楼内有些阴凉,光线昏暗。他避开零星走过的学生,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上四楼。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不仅仅是因为爬楼,更因为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紧张。
他该如何开口?
第一句话说什么?
“对不起,我因为脸盲没认出你?”
这听起来如此苍白可笑。
到了四楼,向东走。
深棕色的门……
铜质门牌……
“407”
……
下面果然有一行模糊的“档案室”小字。
对面是水房,没错。
就是这里了。
他站在门前,手抬起来,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里面有人吗?
她会在吗?
如果不在,他该怎么办?
如果在,他……
他忽然注意到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完全关紧。
里面似乎有极其轻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出来。
她在。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呼吸,终于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
“请进。”
里面传来那个他此刻最想听到、又最怕听到的,清柔的声音。
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顾时韫推开了门。
临时办公室很小,只放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
林夕就坐在桌后,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停在键盘上,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当她看到进来的人是顾时韫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惊讶、疑惑,还有一丝迅速被掩藏起来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弱期待,
但更多的,仍是这些天笼罩着她的那种疏离和冷淡。
“顾教授?”
她站起身,语气是公式化的礼貌,
“您怎么来了?是项目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她下意识地以为他是为了工作而来,毕竟,这是他们之间目前仅存的联结。
顾时韫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办公室的空间很小,他高大的身形似乎一下子让这里显得更加逼仄。
他的目光快速地从她脸上掠过——他依旧无法清晰地记住她的五官,但那抹冷淡的神情却像冰针一样刺中了他。
他注意到她今天没有戴那枚树叶胸针,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灰色针织衫。
这让他心里又是一沉,仿佛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确认坐标。
“不……不是资料的问题。”
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视线落在她桌面上摊开的一本植物学图鉴上,那是他推荐给她的参考书。
“那……您有什么事吗?”
林夕微微蹙眉,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时韫感到一阵难堪。
他擅长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擅长用最严谨的语言描述植物的奥秘,
但此刻,他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
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组织语言承认错误,而且这个错误还如此难以启齿。
他沉默了几秒,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突兀的开场白。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极其“顾时韫”式的方式——求证。
用细节去还原事实,就像他做实验一样。
“林助理,”
他抬起眼,目光尽量专注地落在她身上,虽然看的可能不是她所以为的“焦点”,
“我……我想请问一下,大前天下午,大概……三点到四点之间,你是不是路过生科楼和生态楼之间的那条小路?”
林夕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她的超忆症几乎不需要启动,那个时间点的所有细节瞬间就涌现在脑海里
——阳光的角度、空气的温度、路边冬青树叶子的反光、以及……那个让她心头发冷窒闷的画面。
她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些,眼神里的疑惑变成了警惕和一丝受伤。
她抿了抿唇,声音低了几分:
“是。我那天确实路过那里。顾教授怎么会问这个?”
他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天?
难道他……注意到了?
不可能,如果他注意到了,当时怎么会……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时韫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果然是她。
他艰难地继续追问,语气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仿佛在寻求一个关键的实验数据:
“那……那天你是不是……穿了一件……米白色的,
嗯……毛茸茸的……外套?”
这句话问得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古怪。
一个教授,突然跑到助手的办公室,追问她几天前穿什么衣服?
林夕眼中的警惕更甚了。
她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觉得那天无视她还不够,今天特意来确认一下当时那个“没被认出来的陌生人”是不是她?
以此来佐证他的脸盲症多么严重?还是……?
一种被戏弄的屈辱感悄悄爬上心头。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声音变得更冷:
“是的。一件新买的外套。顾教授到底想说什么?”
她几乎要忍不住下逐客令了。
她的承认,她冰冷的语气,都像最后一块拼图,彻底坐实了顾时韫的推测。
巨大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他。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迂回的策略了,他必须立刻说出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带着沉重而真切的情感,打破了办公室里冰冷的氛围。
林夕再次愣住,脸上的冰冷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错愕地看着他。
顾时韫向前迈了一小步,因为急切,语速加快了些,但依旧努力保持着条理,只是那份笨拙的真诚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我刚刚才想明白……
是周浩提醒了我……
那天,我是不是……
完全没有认出你?
我当时在和生态实验室的王副教授讨论数据……
我……
我的眼睛……
我的大脑……”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脸上露出痛苦和窘迫交织的神情,
“它只能识别熟悉的符号……
王副教授的白大褂是……
而你的新外套……
对它而言是全新的、未知的变量……
所以它……
它错误地把你归类为了‘不需要关注的背景信息’……
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完全不知道你经过了……
更不知道你……”
他说不下去了。
那种因为自身缺陷而伤害了重要之人的无力感和羞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低下头,金丝边眼镜微微滑落鼻梁,露出那双总是睿智冷静此刻却写满慌乱和歉意的眼睛。
他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着她的回应。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模糊的喧闹。
林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脸上的冰冷和警惕,在那句“对不起”和后续磕磕绊绊却急切无比的解释中,一点点碎裂、剥落。
原来……不是视而不见。
不是故意忽略。
更不是……对别人笑靥如花,却对她冷若冰霜。
是因为……一件新外套?
是因为他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脸盲症?
她想起他此刻列举出的细节——“王副教授的白大褂”、“新外套是未知变量”、“错误归类”……这些充满了他个人风格(学术化、逻辑化)的解释词汇,古怪却又奇异地……无比真实。
她的超忆症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回放那天下午的每一个细节:
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她的方向,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王副教授和讨论的问题上。
那个笑容,也确实是针对某个学术提议的回应……
所以……
真的……
只是一个巨大的、可笑的、令人无比沮丧的……
误会?
因为她换了一件新衣服?
因为她那无法遗忘的大脑,将瞬间的画面定格、放大、反复咀嚼,从而衍生出了整整几天的痛苦和猜忌?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林夕的心头。
有荒谬,有释然,有残留的委屈,还有一丝……想笑又想哭的冲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这个在植物学领域堪称天才、此刻却因为她的一件外套而窘迫得像个做错事大男孩的教授,他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等待着她宣判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堵了好几天的、冰冷坚硬的石头,好像……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办公室里,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沉默还在延续。
顾时韫的心,在寂静中一点点沉向谷底。
她……不相信他吗?
还是无法原谅他这如此荒诞的错误?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她。
迎接他的,是林夕复杂无比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恍惚,有逐渐消融的冰霜,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柔软。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确定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以……顾教授,你那天……是真的,完全没有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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