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的大学走廊像突然疏通的河道,喧闹的人流裹挟着各种声音和气息奔涌向前。
林夕逆着人流,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向那间还敞着门的阶梯教室。
心脏在胸腔里敲着不太规则的鼓点。
一部分源于刚才课上那令人印象深刻(或者说,难以忘怀)的尴尬开场;另一部分,则源于她此刻正试图付诸行动的、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
她需要为一个植物学家的角色寻找真实感,而讲台上那位显然专业知识深厚却又透着某种“怪异”的顾教授,无疑是一个极佳的研究对象。
更重要的是,那份强烈的好奇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推着她。
她想再去近距离观察一下他。
或许,问一个问题?
一个关于她剧本里那个植物学家角色可能会遇到的、专业而不会显得太愚蠢的问题。
教室门口,还有三两个学生围着顾时韫,似乎在追问着课上的某个知识点。
顾时韫微微侧着头,耐心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讲义上轻轻点着。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林夕停下脚步,假装在整理帆布包的带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她的大脑依旧处于高精度记录模式:
“他回答学生问题时,语速适中,用词精准,但目光并不长时间与提问者对视,偶尔会落在对方的笔记本或笔上。
当另一个学生同时开口时,他会略显迟疑,需要靠转头朝向声音来源来区分发言者。”
这些小细节,再次强化了她心中的那个疑问。
终于,最后两个学生道谢离开。顾时韫似乎轻轻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任务。
他低头开始整理讲台上的教案和电脑,准备离开。
就是现在。
林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迈步走了过去。
帆布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顾教授。”她开口,声音比平时稍微提高了一点,以确保他能听见。
顾时韫闻声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在镜片后显得清晰而……
陌生。
没有任何熟悉或辨认的痕迹,只有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学生时礼貌而疏离的询问。
是一种纯粹的、等待对方表明来意的眼神。
林夕的心微微一沉。
果然……他完全不记得她了。
就在不到一小时前,他才刚刚点过她的名字,虽然点错了,但他们确实有过那几秒钟的对视。
然而此刻,在他眼中,她和走廊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学生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被彻底“遗忘”的感觉,对于一個能记住所有细节的她来说,奇异而略带挫败。
“抱歉,打扰您一下。”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像一个好学而略带腼腆的学生,
“我是刚才听课的……我叫林夕。关于课上您讲到的植物信号传导,我有一个小问题想请教您。”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刻意放缓了语速,观察着他的反应。
没有反应。听到“林夕”这个名字,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第一次听到。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疏离感稍稍褪去,被一种属于学者的专注所取代。
“当然可以,请讲。”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身体微微转向她,做出倾听的姿态。他的声音温和依旧,但是一种程式化的、对待陌生咨询者的温和。
林夕在心底叹了口气,暂时压下那点微妙的失落感,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问题抛了出来。
这个问题关乎她剧本里一个场景:主角如何通过观察一株濒危植物的细微反应,来判断其健康状况并做出干预。
她尽量描述得具体,甚至带入了一些虚构的细节,以符合“编剧取材”的身份设定。
在她叙述的过程中,顾时韫听得很认真。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她领口的那枚树叶胸针上,偶尔会抬起,快速扫过她的眼睛,但很快又会移开,仿佛那双眼睛提供的信息远不如她的声音和那枚胸针来得可靠。
他甚至微微眯起了眼,像是在通过听觉更精细地捕捉她声音的特质。
林夕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中一动。
终于,她的话音落下。
顾时韫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指尖轻轻敲着讲台桌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操场的喧哗。
“很有趣的设想。”
他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讨的兴致,
“虽然在现实中,判断植物健康状况需要更综合的指标,不能仅仅依赖单一的反应。
但你提到的这种‘观察入微’,确实是植物学家,尤其是从事野外保护和濒危物种研究的学者,所需要具备的重要素质。”
他开始详细解释起来,引用了几个具体的研究案例,甚至顺手在旁边的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说明不同胁迫条件下植物可能出现的生理反应和可见表征。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逻辑严密,完全沉浸在了专业领域里。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一种源于知识和热忱的自信光芒,让他那张英俊却略显疏离的脸庞变得格外吸引人。
林夕听得入了神,不仅因为获得了宝贵的素材,更因为他阐述时那种纯粹的魅力。
她的大脑贪婪地记录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术语、他画图时流畅的线条、以及他讲到兴处时微微扬起的眉梢。
几分钟后,他结束了讲解,看向她:“这样解释,能解答你的疑问吗?”
“非常清楚!谢谢您,顾教授!”
林夕由衷地道谢,眼睛因为获得新知而发亮,
“您的例子对我……呃,对我理解这部分知识很有帮助!”
她差点说漏嘴“对我写剧本很有帮助”。
顾时韫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感谢。他放下笔,又开始低头整理讲义,似乎打算结束这次短暂的对话。
气氛似乎又要回归到最初的陌生和疏离。
林夕抿了抿唇,正准备道别离开。
就在这时,顾时韫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林夕,但这一次,不再是全然陌生的打量。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带着一种明显的迟疑和不确定,视线在她脸上和她那枚树叶胸针之间游移了短短一瞬。
然后,他试探性地、带着一种近乎破解密码般的不确定语气,开口问道:
“我们……刚才课上是不是见过?”
轰——
林夕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
他问出来了!
不是基于视觉的 recognition(识别),而是基于某种……别的线索。声音?胸针?还是两者结合?
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奇特方式“记住”的奇异感觉,瞬间淹没了她。那种感觉非常微妙,混合着困惑、一丝微弱的欣喜,以及更加浓烈的好奇。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也随之一滞。
“……是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刚才点名的时候……您叫了我的名字。”
她顿了顿,补充了那个关键的、略显尴尬的细节,“虽然,叫错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时韫记忆中的某个关联区域。
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恍然和更加明显的窘迫,耳根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泛红。
那种属于学者的冷静自持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
“啊……对!林夕同学!”他这次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确认后的放松,以及浓浓的歉意,“非常抱歉,刚才课上……我一时没看清楚名单。”
一时没看清楚名单?这个解释听起来有些苍白。
名单上的字迹清晰,而且他之前念其他名字时似乎并无太大困难。
林夕没有戳穿,只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顾教授。很多人都会看错行。”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但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她的超忆症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对比分析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第一次抬头时,是纯粹的陌生。”
“在听完我说话(声音线索),并可能再次注意到我的胸针(视觉固定标识线索)后,他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怀疑。”
“当我提供“点名”和“叫错”这两个关键情境信息后,他立刻精准定位并确认了我的身份。”
这绝不仅仅是“看错名单”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个……
依靠非面部特征进行模式匹配和数据库检索的过程?
顾时韫似乎因为她的谅解而松了口气,但脸上的尴尬还未完全褪去。
他推了推眼镜,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学术领域:“你的问题很有深度,是对课上内容的很好延伸。
如果你对植物行为学或保护生物学这方面还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几篇不错的综述文章。”
“真的吗?那太感谢您了!”
林夕立刻点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这些专业资料正是她迫切需要的。
“你稍等。”
顾时韫拿出手机,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邮箱吗?我回去后把文献目录发给你。”
“好的。”
林夕报出了一串邮箱地址。
顾时韫认真地输入着,输入完毕后,还重复了一遍让她确认:“LinXi……(某个邮箱后缀),对吗?”他念她名字拼音时,发音标准,带着一种好听的韵律。
“对的,没错。”
林夕点头。她注意到,他在记录邮箱时,目光低垂,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机屏幕上,似乎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视觉干扰。
“好了。”
他收起手机,
“大概今晚之前会发给你。”
“谢谢顾教授,那不打扰您了。”
林夕知道该结束了,她礼貌地欠身,准备离开。
“再见,林夕同学。”
顾时韫朝她点了点头。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之前长了零点几秒,仿佛在试图巩固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名字-声音-胸针”的关联。
林夕转身走出教室,脚步有些轻飘飘的。
走廊里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她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神奇的一幕——他从完全陌生,到依靠声音和细节产生怀疑,最终通过情境提示完成确认的全过程。
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别在领口的冰凉的树叶胸针。
是因为这个吗?还是因为她的声音?
或者,对于顾时韫来说,认出一个人,根本就不是通过她所以为的、理所当然的“看脸”?
一个更大胆、更离奇的猜想,在她心中慢慢浮现,逐渐清晰。
难道他……
脸盲?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她的思绪。之前所有的观察到的细节——点名时的困难、需要周浩提示、回答问题时不直接对视、以及刚才那神奇无比的“声纹密码”识别过程——仿佛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望着楼下郁郁葱葱的校园,心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想而加速跳动。
所以,他不是故意忘记她,也不是傲慢或疏忽。
而是因为,他的大脑,在处理面部信息方面,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所以,他才会那样依赖声音、依赖发型、依赖像这枚胸针一样的固定饰品?
所以,对她而言轻而易举的“认脸”,对他而言,可能是一项极其艰巨、甚至无法完成的任务?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之前那点因为被认错而产生的气恼和挫败感,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理解,甚至……
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想起他认出她时那一瞬间的恍然和放松,想起他出错时那不易察觉的窘迫。那背后,或许隐藏着无数次的尴尬、无奈和不为外人所道的努力。
她的超忆症让她痛苦于无法遗忘,而他的脸盲症,是否也让他困扰于无法记住?
两种截然相反的“病症”,两种不同形式的认知困境。
这奇特的对称性,让她感到一种宿命般的吸引力。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刚刚可能存下的、来自顾时韫的邮箱地址,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这场取材之旅,似乎变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而她与这位“奇怪”的顾教授之间,似乎也因为这次短暂的、“声纹密码”式的重逢,悄然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她期待着,他今晚会发来怎样的文献。
更期待着,下一次的“识别挑战”,会以何种形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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