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中门洞开。
下人们身着崭新衣衫,垂首屏息,肃立在朱漆大门两侧延伸而出的青石板路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重,连枝头的雀鸟都识趣地噤了声。
南晚凝站在父母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一身月白配淡青的衣裙,在周遭姹紫嫣红的映衬下,素净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愈发衬得她气质清冷,宛如一支遗世独立的初荷。她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底所有翻腾的情绪。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尖是如何的冰凉,正微微蜷缩着,泄露着一丝竭力压抑的紧绷。
凤驾回銮,皇后归宁。
这本该是家族无上的荣光,是父母欣慰的笑容,是晚意依赖又骄傲的眼神。可如今,这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诡异而冰冷的面纱。即将踏入这扇门的人,顶着妹妹的容颜,流着南家的血,内里,却可能是一个意图不明、需要被“清除”的“外来者”。
“呜——嗡——”
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由远及近,如同无形的波浪,打破了侯府门前令人窒息的寂静。视线尽头,盔甲鲜明、步伐整齐划一的御林军率先出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是执扇的宫娥,捧器的内监,队伍迤逦而行,庄严肃穆,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威仪。
最终,一驾华丽非凡、由八名健硕太监稳稳抬着的凤辇,在众多目光的簇拥下,停在了靖安侯府大门前。金丝楠木的车身,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而炫目的光彩,其上雕琢的展翅金凤,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引颈长鸣,直冲云霄。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更轻。
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快步上前,嗓音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皇后娘娘凤驾至——跪——”
以靖安侯夫妇为首,府门前黑压压地跪倒一片。额头触及微凉的地面,南晚凝的心中却是一片冰火交织的混乱。仇恨、恐惧、疑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盼,疯狂地撕扯着她。
一双织金缀玉、精美绝伦的凤纹翘头履,在数名身着宫装、低眉顺眼的宫娥簇拥下,缓缓踏出凤辇,落在早已铺就的、绵软猩红的地毯上。
“平身。”一个声音响起,清越,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威仪,不会过于亲昵,也不会显得过于疏离。
南晚凝的心猛地一缩。
这声音……是晚意的声音,音色未变,宛如玉石相击。可那语调,那语气,却少了记忆中的娇憨与软糯,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沉稳,一种她从未在妹妹身上感受过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距离感。
她随着众人起身,抬眸望去。
只见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女子,身着正红色的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裙摆曳地,华贵雍容。头戴九翚四凤冠,珠翠环绕,流苏轻摇,映衬得那张脸愈发倾国倾城,眉眼精致如画,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可细看之下,南晚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看似完美的表象下,细微却致命的不同。
那双总是盛满星光、清澈见底,仿佛会说话的杏眸,此刻深邃了许多,如同古井无波,让人难以窥探其下隐藏的真实情绪。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合乎礼仪的、端庄得体的笑容,却像是精心测量过的面具,少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暖意与鲜活。她站立的姿态,挺拔而优雅,脖颈纤细,脊背笔直,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无数次演练,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规范感,却也失了几分少女应有的灵动。
这不是她那个会扑进她怀里撒娇、会为了一碟喜欢的糕点而眉开眼笑、会因一点委屈就红了眼眶的妹妹。
至少,不完全是。
“父亲,母亲,快快请起,不必多礼。”南晚意上前一步,虚扶了靖安侯夫妇一把,动作流畅自然,无可挑剔。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南晚凝身上,那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如同蜻蜓点水,让人无法捕捉。
“阿姐。”她唤道,声音似乎比方才对父母说话时,放柔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一声“阿姐”,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南晚凝心中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她的指尖猛地一颤,一股强烈的、想要上前抓住对方问个清楚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她不能。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靖安侯府嫡长女的温婉笑容,屈膝行礼,声音柔和恭顺,挑不出一丝错处:“臣女,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礼仪周全,态度恭谨。却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刻意营造的距离感。
南晚意看着她,眸色几不可查地微深,随即也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在家中,阿姐不必如此拘礼,还如往日便好。”
一番见礼寒暄后,众人簇拥着皇后移步至侯府用来接待贵客的正厅。按照规矩,南晚意需先接受家人的正式拜见,再叙家常。
整个过程,南晚凝都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扮演着一个恭顺的臣女、一个得体的长姐角色。她的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前方,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器,不着痕迹地掠过南晚意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看似随意的举手投足。
她看到南晚意与父母对答如流,言辞得体,关心备至,却总像是在履行一种程序化的义务,少了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昵无间。
她看到南晚意在接过茶盏时,指尖微微蜷缩的一个小动作——那是晚意思索或紧张时,无意识会做的动作。
她听到南晚意在谈及宫中趣事时,用了几个颇为新颖别致的词,遣词造句间,带着一种超越了她所知晚意学识的……沉稳与老练。
矛盾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不断在她心中累积,串联。让她愈发确定,眼前之人,绝非她单纯的妹妹。可那些属于晚意的习惯性小动作,又像是在迷雾中闪烁的微弱星火,固执地不肯熄灭,让她无法彻底死心,无法全然将她视为敌人。
“检测到目标人物‘南晚意’出现异常情绪波动:警惕度中度,探究欲低度。”脑海中,系统冰冷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判定,“初步行为模式分析:符合‘外来者’伪装性融入特征。建议宿主加速执行【初露锋芒】任务,以获取更多数据,强化判定。”
系统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南晚凝心中因那些熟悉小动作而升起的微弱希冀。加速执行任务……在百花宴上,让“她”当众失仪……
南晚凝的指尖悄然掐入掌心,借着那细微的刺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正厅的正式会见结束后,南晚意以想与家人单独叙话为由,移驾至侯府后花园临水而建的琉璃水榭。水榭四面通透,景致极佳,习习凉风带着水汽穿堂而过,也更显私密。
宫人们都被屏退至稍远的位置候着,水榭中只剩下南家四口。
气氛似乎随着外人的离去而松弛了一些,却又在无形中绷紧了另一根弦。
靖安侯夫人拉着南晚意的手,眼中含着泪光,细细打量着,声音带着哽咽:“意儿,在宫中一切可还习惯?我瞧着,你清减了些。”
南晚意微微一笑,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拍抚,语气温和而熨帖:“劳母亲挂心,女儿一切都好。宫中规矩虽多,但陛下宽和,宫人也尽心伺候,母亲不必担忧。”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体贴懂事,却像是一篇精心写就的范文。
南晚凝坐在一旁,静静地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宁静的美感。她将一盏沏好的、汤色清亮的雨前龙井,轻轻推到南晚意面前。
“晚意,”她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柳,目光却如同最细腻的网,悄然笼罩着对方,“尝尝这茶,是你以往最爱的。”
南晚意端起茶盏,指尖与温热的瓷杯接触,她低头,优雅地嗅了嗅茶香。然后,她轻轻啜饮了一口,抬起眼,赞道:“阿姐烹茶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茶香清冽,回味甘醇。”
一切看起来都无比自然,完美。
然而,南晚凝的心却微微一沉。
她记得,晚意喝雨前龙井时,有一个几乎成了本能的小习惯——会因为觉得第一泡略带些许不易察觉的涩味,而几不可查地、飞快地微微蹙一下眉头,哪怕只是极快的一瞬,快得除了她这个朝夕相处的阿姐,无人能察。
而眼前的“南晚意”,没有。
是因为在宫中久了,礼仪规矩已经刻入骨髓,连这点深入骨髓的小习惯都彻底改掉了?还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那个会因一点细微涩味而本能蹙眉的、真正的南晚意?
“是吗?”南晚凝垂下眼睑,借着整理茶具的动作,掩饰住眸中转瞬即逝的锐利思绪,语气依旧温和得听不出任何试探,“你喜欢就好。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偷偷喝了父亲珍藏的云雾,苦得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却还嘴硬拉着我说好喝呢。”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件独属于姐妹二人的、带着窘迫却温馨的童年趣事,目光的余晖,却紧紧锁住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南晚意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南晚凝,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飞快地闪过,像是被突然触及陌生领域的疑惑,又像是一丝极力回想的……茫然?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几乎在她抬眼的同时,那丝情绪便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许追忆的、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是啊,”她轻轻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仿佛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那时年幼不懂事,只觉得父亲珍藏的东西定是顶好的,现在想来,真是稚子心性,让阿姐见笑了。”
她承认了。语气、神态,都毫无破绽,完美地接住了这个话题。
可南晚凝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和那飞快闪过的、绝非自然回忆应有的茫然。
她在回忆?还是在……搜索、调用这具身体里残留的、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碎片?
“宿主请注意,目标人物对宿主机试探性话语产生微弱应激反应。”系统的提示再次冷硬地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判定,“其回答符合‘记忆检索’及‘信息复述’模式,非自然情感流露与共鸣。‘外来者’嫌疑度提升至65%。”
65%……
南晚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点点沉向更深的、冰寒的渊薮。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借着氤氲升起的热气,掩去眼底最终沉淀下来的、冰冷与决绝交织的复杂光芒。
试探,已经有了初步的结果。眼前的皇后,行为模式存在明显异常,对过往的记忆似乎并非源自亲身经历的情感共鸣,而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调用和复述。
那么,为了保住南家,为了那可能存在却渺茫的一线希望,有些事,她不得不做。有些路,她不得不走。
“晚意,”她放下茶盏,脸上重新挂上无可挑剔的温柔浅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暗藏机锋的试探从未发生,“三日后宫中的百花宴,想必极为热闹。你可都准备好了?有什么需要阿姐帮忙打点的吗?”
南晚意看向她,眸色平静无波,唇边带着属于皇后的、端庄而得体的笑意,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多谢阿姐关心,一切已准备妥当。届时,只望阿姐早些入宫,陪我说说话便好。”
姐妹二人相视而笑,水榭中一派温情脉脉、姐妹情深的和睦景象。
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明灭灭,一如这看似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那悄然涌动的、冰冷刺骨、危机四伏的暗流。
南晚凝知道,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而她,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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