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际还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唯有东方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靖安侯府门前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南晚凝身着符合规制的命妇常服,发间那支红宝石步摇在灯笼光下流转着沉静而夺目的光晕。她辞别了面带忧色却强作欣慰的父母,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单调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车厢内,南晚凝端坐如松,闭目养神。然而在她平静的表象下,脑中正飞速最后一次复盘今日的计划,推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变故。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偶尔响起,补充着某些被忽略的细节。
“即将进入皇城范围,宿主情绪掩蔽层级不足,建议调整至‘恭谨期待’模式。”
南晚凝缓缓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挣扎、疑虑与冰冷的决断尽数压入心底最深处。当她再次抬眼时,面上只余一片符合期待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与更多由衷“欣喜”的温婉,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即将见到亲人的暖意。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换了软轿,一路无声行至凤仪宫。
此时的凤仪宫尚笼罩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中,琉璃瓦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飞檐翘角如同蛰伏的巨兽。宫人们早已肃立等候,见到她的软轿,立刻训练有素地上前,无声引路。
踏入正殿,一股混合着名贵龙涎香与清雅白兰气息的暖香扑面而来。殿内陈设华贵雍容,金玉满堂,却又透着新主人独特的品味,少了几分先皇后时期的浮华靡丽,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沉淀与威仪。
南晚意并未端坐于那高高在上的凤座,而是站在一扇敞开的雕花长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初绽的玉兰。她今日未着繁复沉重的朝服,只穿了一身杏子黄的绫罗常服,长发松松绾起,簪着几支简单的珍珠珠花,少了几分母仪天下的凛然威仪,倒意外地添了几分闺阁女儿的清丽与柔和。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抹比昨日在侯府时似乎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真切的浅淡笑容:“阿姐来了。”
这一声“阿姐”,比昨日在众人面前,更多了几分自然的亲昵与依赖。若非南晚凝心知肚明,几乎要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姐妹俩尚未出阁、在侯府闺中相依相伴、无忧无虑的岁月。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南晚凝依旧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姿态无可挑剔。
南晚意快步上前,亲手扶起她,语气带着一丝嗔怪,却更显亲近:“说了私下里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阿姐还如从前那般唤我晚意便是。”她拉着南晚凝的手,引她到窗边的紫檀木嵌螺钿罗汉床坐下,目光在她发间那支璀璨的步摇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这步摇果然极衬阿姐。”
南晚凝垂下眼睑,做出几分羞涩与恭顺状:“娘娘赏赐,不敢怠慢。”她感受到南晚意指尖传来的、与记忆中妹妹一般无二的温热体温,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般的恍惚与撕裂感。这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几乎要动摇。
“宿主,目标人物情绪读数:表层愉悦度中等,亲和度偏高,警惕度低。”系统冷硬的提示适时响起,像一根冰针刺破迷雾,“但其肢体语言与面部微表情存在0.3秒延迟的不协调感,建议持续观察,不可放松警惕。”
南晚凝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温顺柔和,仿佛全然沉浸在这份“姐妹情深”之中。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布上早膳。并非众人想象中帝后规格的奢华盛宴,而是几样精致爽口的小菜,两碗碧粳米粥,并几碟小巧玲珑、造型别致的点心,更像是世家小姐平日里的膳食,透着几分用心。
“不知阿姐口味变了没有,就按着从前你喜欢的备了些。”南晚意亲自为她布了一筷脆嫩的笋尖,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做过千百遍。
南晚凝道了谢,小口吃着。味道……竟然也和她记忆中妹妹偏爱的口味相差无几。这个“外来者”,究竟下了多少功夫来模仿?还是说,她真的能如此完美地继承并展现这具身体的一切,包括那些深入骨髓的喜好?
用过早膳,南晚意并未急着谈论即将开始的宫宴之事,而是挥手屏退了左右大部分宫人,只留心腹丹朱在远处垂手伺候。她拉着南晚凝的手,走到内殿一侧靠窗的书案前。
书案上摆放着一些显然经常翻阅的书帖和几卷画作。南晚意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卷略显陈旧的画轴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它看向了遥远的过去。
“阿姐可还记得这个?”她轻轻展开画轴,动作带着一种珍视。
南晚凝凝眸望去,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
那是一幅兰草图,笔墨尚显稚嫩,勾勒兰叶的笔法甚至有些孱弱,但那份努力想要表现兰草风骨的劲儿,却跃然纸上。画的右下角,题着一行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小字:“赠与阿姐,愿如兰芷,芳龄永继。”落款是“妹晚意”,时间是五年前的某个春日。
她当然记得。这是晚意十二岁那年,瞒着所有人,苦练了数月画技,在她生辰时,红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送给她的礼物。那时晚意还因为觉得自己画得不够好,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
“自然记得。”南晚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艰涩,“那时你还为了画坏了几张上好的宣纸,躲在房里偷偷哭鼻子,被我撞见了,还嘴硬说是灰尘迷了眼。”
南晚意闻言,轻轻笑了起来,眼神柔软,带着真切无比的追忆:“是啊,那时总觉得怎么也画不出阿姐半分清雅风骨。”她的指尖温柔地抚过画上那几笔稚嫩的兰草,语气忽然低落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复杂情绪,“阿姐,有时候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我们都……”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如同被什么东西骤然掐断。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南晚凝,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真切的、未经掩饰的痛楚和后怕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狠狠撞进了南晚凝的心里。
“检测到目标人物情绪出现强烈非程序性波动,涉及‘恐惧’、‘悲伤’成分,能量级超出伪装阈值。语言出现模糊指向性,疑似触及深层记忆或‘外来者’自身不稳定经历。”系统的提示音带着一丝分析性的冰冷,却也无法完全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泄露。
南晚凝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微窒。噩梦?是指……前世的惨剧吗?如果她是“外来者”,为何会对“她们”的过去有如此真切的、带着痛苦的情绪?如果她就是晚意……
不!不能动摇!
南晚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智疯狂地敲响警钟。这可能是更高明的、直击她软肋的伪装!是利用她对妹妹无法割舍的感情,精心设计的、引她入彀的陷阱!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南晚意的手背上,感受到对方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南晚凝的目光温柔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如同真正的、包容一切的长姐:“晚意,梦都是反的。如今你贵为皇后,凤仪天下,父亲母亲身体康健,我们一家都好端端的,那些不好的梦,忘了便是。”
她的语气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将话题引回“现实”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轻轻拍抚她的手背,动作温柔,却带着刻意的疏离。
南晚意凝视着她,眸中那复杂的、几乎要溢出的情绪,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被强行压下,重新变回那种沉静的、难以窥探的深邃。她反手握住南晚凝的手,力道有些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随即又很快松开,唇角重新弯起那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弧度:“阿姐说的是。是我想岔了。如今……一切都很好。”
她松开了手,转身从书案上拿起另一卷明显更精美、装裱华贵的画轴,极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阿姐你看,这是陛下前日赏赐的《秋山问道图》,据说是前朝大家的真迹,我觉得这山石的皴法,苍劲有力,阿姐定会喜欢……”
姐妹二人便就着画作鉴赏起来,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得仿佛没有任何阴霾与隔阂。
然而,南晚凝心中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刚才那一瞬间南晚意流露出的情绪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筑起的心防都产生了裂痕。可对方收敛得又太快,转换得太自然,这反而更显得可疑,更像是一种收放自如的……表演。
这个“妹妹”,比她想象的更难对付。她不仅模仿了晚意的形,似乎还在试图捕捉那种“神”,甚至……在利用那些她们共同拥有的、带着体温的记忆来拨动她的心弦,测试她的反应。
时间在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潮汹涌的交谈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宫苑,宫宴的时辰渐渐临近。
丹朱上前几步,在适当的距离停下,轻声提醒:“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该更衣准备前往御花园了。”
南晚意点了点头,对南晚凝笑道,语气亲切自然:“阿姐稍坐,我去去便回。待会儿我们一同过去。”
看着南晚意在宫娥簇拥下,身影袅袅转入后殿,南晚凝独自坐在瞬间空旷下来的殿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繁复精细的刺绣,那上面冰冷的丝线触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刚才那番关于“噩梦”和旧画的试探,究竟是“外来者”精心设计的、直击她情感弱点的陷阱,还是……一丝残魂无意识的哀鸣与求救?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不能再被这真伪难辨的情绪左右。百花宴即将开始,她必须确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系统的任务,家族的安危,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悬在她的身后。
她抬眼,望向殿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的、金碧辉煌的宫阙,眼神冷冽而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
无论眼前是人是鬼,是妖是魔,这第一局,她绝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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