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梦】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痒痒的，但我没法去擦。
我的身体，不，是“她”的身体，正再一次重复着那个枯燥到极点的动作——在右侧四十五度角接球，用力运一次球，同时双脚猛地蹬地，一个干净利落的跳步急停，将虚拟的防守人甩在一旁，紧接着顺势起跳，手腕柔和地将球拨出。
“唰！”
空心入网的声音清脆悦耳。
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三十次？五十次？我不知道。我的意识像是个被困在驾驶舱里的乘客，看着“自己”以惊人的效率和精准度，一遍又一遍地执行着这套完美的程序。肌肉的记忆深刻得可怕，每一次蹬地的力度，每一次起跳的高度，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被设定得恰到好处。
我能感觉到脚踝和膝盖承受着反复冲击的细微压力，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但这种身体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属于“篮球天才”的专注和毅力完全压制了。
“不错不错！晓熙今天状态神勇啊！”一个留着短发、眼神明亮的女孩跑过来，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她是“我”在梦里的队长。
“基本操作。”我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笑意的、自信满满的声音，这声音属于这个身体，不属于我。
训练终于告一段落。大家围坐在场边，喝着功能饮料，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话题从刚才的训练，跳到周末想去哪里玩，再跳到最近看的漫画和偶像剧。我听着她们清脆的笑声，感受着这种属于团队的、轻松愉快的氛围。阳光透过体育馆高高的窗户洒下来，把木地板照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汗水和橡胶地垫混合的味道。
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美好。
可我知道，这快乐是借来的。这具充满活力的身体，这些亲密的伙伴，甚至这洒满阳光的体育馆，都不属于我，林晓熙，一个在现实中只爱踢足球的十一岁男孩。
一种莫名的烦躁，像水底的气泡，悄悄浮了上来。
下一轮的练习又开始了。球再次传到“我”手中。蹬地，跳步，急停——一切都如同复刻，就连屈膝的时机、出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就在身体即将按照既定程序顺势起跳投篮的那个瞬间，那个万无一失的节点上，我那被困在深处的意识，像一根被压得太久的弹簧，猛地挣动了一下！
不是我控制了身体，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无声的呐喊，沿着神经传递了出去。
我感觉到，“我”那原本应该稳定如磐石的手腕，在出手的最后一刻，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篮球离开手指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但飞行的轨迹却完全偏离了预定的轨道。它软绵绵地，有气无力地划出一道矮平的弧线，连篮筐的边儿都没沾到，直接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一个标准的“三不沾”。
场边瞬间安静了一下。
小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筱熙？”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保持着投篮后的跟随动作。胸腔里，那颗原本平稳跳动的心脏，第一次因为这个“错误”而骤然加速。一种混杂着惊慌、茫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打破了某种枷锁的奇异感觉，涌了上来。
我看着地上那个停止滚动的篮球，在心里对自己说：
刚才……那一下，是我动的。
#############
星期五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带着一丝初夏将至的温热。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将五年级一班带到跑道前，宣布今天进行体能测试，项目是令人头疼的——折返跑。
几个标志桶立在二十米开外，像沉默的审判官。队伍里立刻响起一片哀嚎。“啊……又要跑这个，腿都要断了。”“完了，我肺要炸了……”
林晓熙站在起跑线后，心里也有些发怵。折返跑考验的不是单纯的冲刺，而是爆发力、急停和转身技巧的结合，对心肺功能是巨大的考验。他平时足球踢得多，耐力还行，但没经过专业训练，这项表现一般。
然而，当林晓熙的双脚踩在起跑线上，身体微微前倾，准备听哨时，一种极其诡异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
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身体的共鸣。
脚下的跑道，前方橙色的标志桶，甚至连空气拂过皮肤的感觉，都仿佛在某个时空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他的肌肉纤维似乎在自己调整状态，呼吸节奏在哨声响起前就已经自动变得深沉而规律。
“哔——！”
尖锐的哨声划破空气。
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像一枚被按下了发射钮的火箭，猛地蹿了出去！不是林晓熙在控制双腿，而是双腿在带着他狂奔。步频快得惊人，每一步蹬地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却又异常轻盈。
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冲到了标志桶前。按照他平时的习惯，会猛地减速，笨拙地绕过去，或者用一个踉跄的步子转身。
但这一次，完全没有减速！
在身体即将撞上标志桶的瞬间，他的右脚为轴，左脚猛地蹬地，整个身体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流畅姿态，完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后转身！这个动作……像极了昨晚梦里，林晓熙在篮球场上用来甩开防守人的那个跳步急停的变种，但更加简洁、迅猛，纯粹为了效率和速度而生！
转身，再加速！没有丝毫停滞，强大的核心力量让林晓熙在转身后立刻像弹簧一样重新射向起点。整个过程中，他的呼吸保持着一种奇特的节奏——冲刺时短促有力地吐气，转身瞬间深吸，再加速时再次爆发性呼出。
他感觉到风在耳边呼啸，将同学们的惊呼和老师的哨声都远远甩在后面。他的眼睛里只有终点线，身体像一台精密调校过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为“最快速度”这个唯一目标协同工作。
当林晓熙第一个踉跄着冲过起点线，完成测试时，体育老师按下秒表，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他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准备迎接预想中的肺部的灼烧感和双腿的酸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跳确实很快，但完全在可控范围内，呼吸虽然急促，却丝毫没有窒息的痛苦。就好像，他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轻松的慢跑，而不是一次全力冲刺的折返跑。
林晓熙直起身，茫然地看着周围。
其他同学正陆续冲过终点，个个面红耳赤，大汗淋漓，有的直接瘫坐在地上，有的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被捞上岸的鱼。
“我……靠……林晓熙，你……你吃错药了？”跑在他后面的体育委员，指着他，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刚才那是什么转身？太……太帅了吧！”
“是啊！跟一阵风似的！你怎么一点都不累？”
同学们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佩服。阳光照在他们汗涔涔的脸上，也照在林晓熙只是微微泛红、几乎没出什么汗的脸上。
强烈的对比，让他心里的不安感急剧放大。
“我……是怎么做到的？”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种感觉又来了。和梦里一样。身体里住着一个陌生的“能手”，在需要的时候，擅自接管了一切。可这一次，不是在安全的、可以醒来的梦里，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操场上！
他的意识清楚地告诉他：他不会这种技巧，他不该有这样的体能。
但他的身体，却用一次完美的、轻松的表现，狠狠地反驳了自己。
这种强烈的冲突，让林晓熙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慌。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唯一可能理解这种异常的人。
他看到了贺然。
她刚刚跑完，白皙的脸颊因为运动泛着红晕，微微喘着气。但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关注自己的疲惫，而是静静站在人群外围，那双总是充满好奇和思索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筱熙。
她的眼神里，没有同学们的纯粹惊叹，而是混合着震惊、探究，和一丝极其锐利的了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喧闹的人群，对林晓熙微微蹙起了眉头，仿佛在无声地问：
“好朋友，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放学的学生们像欢快的小溪，从校门口涌向四面八方。林晓熙和贺然并排走在熟悉的人行道上，梧桐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林晓熙低着头，心事重重地用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白天的折返跑测试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他脑海里不断重放——那不受控制的流畅转身，那异常轻松的呼吸，还有同学们惊讶的目光和贺然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喂，”贺然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思索，“还在想体育课的事？”
林晓熙闷闷地“嗯”了一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贺然，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好像我的身体自己会动。”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仿佛还能感受到梦中投篮时那奇异的触感。
贺然推了推她小小的眼镜框，这是她认真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她没有立刻安慰他，反而像个小侦探一样，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
“第一种可能，”她伸出一根手指，“身体潜能爆发说。也许你本来就有运动天赋，只是自己没发现？人在紧急或者特别专注的情况下，有时候能爆发出自己都想象不出的潜力。”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能把折返跑跑得像舞蹈一样流畅，连大气都不喘，这潜力……有点夸张了。”
林晓熙立刻摇头，足球他踢了那么久，自己的身体素质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不可能，那种转身技巧，我见都没见过。”
“那就考虑第二种可能，”贺然伸出第二根手指，表情更严肃了些，“‘幽灵’教学说。你不是说昨晚做了个特别真实的篮球梦吗？有没有可能，你在梦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训练——那些运球、急停、转身——它们的‘记忆’，不仅仅是留在你脑子里，而是像刻印章一样，刻进了你的肌肉和神经里？”
她看着林晓熙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说：“所以白天你一遇到类似的情景，你的身体就自动调用了那份‘肌肉记忆’。就像……就像你身体里住进了一个篮球高手的‘幽灵’，在替你操控身体。”
这个比喻让林晓熙打了个寒颤。“幽灵”……这个词让他脊背发凉。
“还……还有别的可能吗？”他声音有些干涩地问。
贺然深吸一口气，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混合了兴奋与不安的神秘感：
“第三种，平行体验干扰说。这是我刚在科幻杂志上看到的概念。假设……我是说假设，存在无数个平行世界，有无数个‘林晓熙’。也许，在某个瞬间，比如你跑步转身的那一刻，你的脑波和另一个世界里、正在篮球场上驰骋的‘林晓熙’的脑波，发生了短暂的‘同步’或者‘串台’？你共享了她那一刻的技巧和感觉。”
这个想法太过天马行空，林晓熙听得目瞪口呆。平行世界？脑波串台？
看着他茫然的样子，贺然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太“超现实”了，她收回手指，总结道：“当然，最后这个听起来最不靠谱。但无论是哪种，伙伴，”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身体肯定正在发生一些我们还不理解的‘异常’。这和你那个奇怪的梦，绝对有关系。”
晚风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两个小小的身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也背着这个沉甸甸的秘密，慢慢融入了傍晚熙攘的人流与渐浓的暮色里。他们的讨论没有结果，但一个共同的认知已经形成：必须弄清楚，发生在林晓熙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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