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华是和朝云一同拆的信件。
下元那日，赵熙华随母亲前往长天观诵经礼忏，正巧碰上镇国公府一行人。
朝云许久未见熙华姐姐，自然主动上前，和好友说些近况和新鲜事儿，得知临安侯府下元过后要在家中修斋设醮，便央求长辈去见见世面。
两家有些姻亲关系，王夫人本就出自镇国公府，只不过并非主支，但真要算起来，朝云也该叫熙华一声表姐。
因此镇国公府的长辈假意训斥了几句不懂事，就将这个很有点自己想法的叛逆小辈送到临安侯府，交由王夫人看顾。
这是两家和睦的表现，王夫人当然不会不允，任由两人凑在一起，只要不弄出天大的动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熙华和朝云上午跟着王夫人，看几个老道士做科仪。
老道们似乎有些本事，唱念经韵、击打法器的声音低沉且富有韵律，仿佛能与天地共鸣。
可惜二人看斋醮仪式还有些兴趣，等到了奏陈表文的环节就昏昏欲睡起来。
王夫人唯恐她俩冲撞了神灵，下午便撵两人回房休息，不必听道士诵经了。
两人自在玩耍了一阵后就觉得无所事事起来，主要是府内上下一干人等都各自有事需要忙碌，实在没空陪两个小姐玩闹。
朝云在趴在赵熙华的书案上毫无形象地晃脚，一眼瞥见博古架上的木偶小狸，央着赵熙华取下来给她瞧瞧。
木偶小狸回到侯府的第三日就灵性全无，赵熙华算算时间，知道它许是投胎去了，倒没多大伤怀，仍旧好好保存着这个木偶，时常擦拭上油，打理的极为细致。
朝云不是下手没轻没重的皮小子，赵熙华便由着她小心摆弄木偶小狸的四肢，做出或坐或卧的姿势。
朝云觉得这木偶真是灵巧极了，很是喜爱，她没有开口讨要，只是问：“这是谁做的？好生精致！”
赵熙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觉得依照陆青菏的好性子，朝云若是去讨，必然是能劳动她亲自雕刻的。但越是这种和善的人，她越发不想让人为难：“是青菏姐姐为我做的，她见我为狸奴难过，才费尽心力雕了这个木偶。”
她在‘费尽心力’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朝云又不傻，当然懂她的意思，很是吃味：“青菏姐姐待你也太好了吧！”
“也，也还行。”赵熙华脸上是克制不住的得意，她低咳了一声，吹了个不大不小的牛，“我们还时常书信往来呢。”
其实她也就收到过一封来自陆青菏的信，但吹牛嘛，自然是怎么亲密怎么吹。
朝云露出如有实质的羡慕神色。
赵熙华略略有些心虚，怕她提出要看那些信件，正想着找个旁的话题将这事岔开，就见翠微匆匆进屋，拿着一封来自将军府的书信，声音清脆，犹如天籁：“小姐，陆少夫人来信。”
那一刻，赵熙华觉得连老天都在帮她，她看着朝云脸上毫不掩饰的酸意，真的是爽到了极点。
她拆开信件，没看两行就被那句‘吾知晓熙华平素富有侠气’给捧的不知南北，恨不得现在就同陆青菏一起去救济遭难的百姓。
不过她头脑还算清醒，又有天然的几分谨慎，叫来一个时常外出采买的婆子，询问外头的情况。
这婆子并非买办主事，搭不上那些商铺，手里过的也并非大桩买卖，总与小商小贩打交道，因此很懂百姓艰难。
她寻常就是挎着篮子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偶尔有品相一般的就留着自用了，实在不行的会散给路边的乞儿，见那些乞儿得了些烂叶坏果也高兴的和什么似的，觉的甚是心酸。
因此赵熙华问，她也就照实说了。
婆子仅有的口才全点讨价还价上了，其他时候就有些笨嘴拙舌，讲起那些乞儿们的生活也是平铺直叙的。
可偏偏越是朴素的言语，越能衬出他们的不易，很快就将两个没吃过什么苦的大小姐说的泪眼汪汪。
赵熙华彻底下定了决心，吩咐翠微清点自己的小金库，想要助陆青菏一臂之力。
朝云看她将自己院内的丫鬟婆子们指挥的团团转，有点蠢蠢欲动。
镇国公府可比临安侯府还要更上一层，在救济百姓上也合该出一份力！
她暗戳戳地想。
这样一来，青菏姐姐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
临时凑起来的施粥队伍比较简陋，大部分壮实的家丁都去守护那两车米粮了——不护着不行，饿了两天的乞丐可不讲规矩，往年直接冲上来抢一把就跑的也不少。
虽然最后会被惩处，但队伍一乱，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
马车备了两辆，一辆由陆青菏带着春雨春桃坐，赶车的是熟面孔老陈和那个叫双瑞的小厮。
另一辆则坐着赵大夫和他的几个学徒。马车内部空间不大，实话说有点挤了，但赵大夫和他的徒弟们显然不是很在意，其中有个活泼的小弟子还笑言：“挤点好呀，暖和！”
引得一众师兄弟们放声大笑。
陆青菏听春雨细数往年施粥的章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随后嘱咐春桃：“今日我不要你做什么，只需将眼睛放亮，见到那天的乞儿就带他来见我。”
春桃原本的芥蒂在听闻城郊大火之后就散了，她是个心软的小姑娘，也想知道那乞儿究竟怎么样了，因此答应的很是痛快。
带着两大车米粮的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卯时末出发，辰时中才堪堪路过临安侯府。
临安侯府门口家丁忙碌，赵熙华正指挥着男人们般运米粮，还有几个丫鬟婆子在门口的马车上上上下下，收拾暖炉坐垫等物。
赵熙华见将军府的马车缓缓驶来，几步上前，仰着头对掀开车帘查看的陆青菏道：“青菏姐姐，我想随你一起去施粥！”
陆青菏写信时就抱着这个打算，但赵熙华当真站在她眼前时还是有点感动。
她看着赵熙华鼻头被寒风吹的通红，朝她伸出一只手：“先上车。”
赵熙华握住那只纤细但有力的手掌，提起裙摆上了马车，车帘一放，暖意在小小的空间中释放，春雨沏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茶盏微烫，但捧在手中有着踏实的感觉，赵熙华正好有些渴了，一气喝了大半盏才道：“青菏姐姐稍等片刻，还有一车米粮未装完。”
陆青菏微微有些讶异，她刚刚扫了一眼，现在侯府门口就已经有三车米粮了，若是在有一车，那可真不少了。
将军府当然不止筹措了两车，只是一来天寒，不好运输，二来施粥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往后还有许多天呢，总不能一气都救济出去。
她带着这两车，就足够城郊的乞儿和农户吃顿稀的了。
陆青菏问：“怎地这么大手笔？”
赵熙华捧着茶盏笑的傻乎乎的：“我原是准备用自己的私房，但手里没粮，少不得得去外头采买，一来二去地就让母亲知晓了。”
“正巧家中在斋醮，母亲觉得这是天意，便做主用中馈筹措了些粮食。”她抿嘴，有点羞涩，“父亲知道后夸我懂事，说以前世家大族还有施雪粥的，近年来也淡了，谁成想我竟还有些古君子的遗风。”
她觉得这主要是陆青菏的功劳，但母亲将这想法完全按在了自己头上，让她有些羞愧。
父亲素日严苛，很少夸人，昨日却当着兄弟姐妹们的面盛赞她，更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她不知是否该将这些如实相告，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陆青菏还有什么不懂，替她将一缕碎发理好，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既做了好事，就理应受到夸奖。”
两人正说着，最后一车也已经装完，赵熙华也不想换马车，让翠微和几个婆子上了临安侯府的马车，她自己则舒舒服服地靠在陆青菏肩头。
两府的队伍混在了一起，声势颇大，也安全不少。
只是前进速度更慢了几分。
等到了东城门已经是巳时中，赵熙华有些饿，她啃着春雨带来的糕点，掀开车帘看向外头。
东城门挤挤挨挨的全是马车和板车拉的粮食。
她心中有了点危机感。
陆青菏听见外头动静很大，觉得有些不对劲，也随着赵熙华掀开的那角车帘往外看。
就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婆子见着她们的马车后“哎呦”了一声，急急跑到当中一辆精致马车旁边，隔着帘子说了几句。
朝云从马车上探出一个头，四下张望一番，对上陆青菏的视线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飞快从马车内钻出，在婆子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又在众人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爬上了陆青菏的马车。
陆青菏看着非常自来熟地挤开春桃，在她身旁一屁股坐下的朝云，心道这小姑娘有点像还在赏味期的比格，可爱是真的可爱，但也完全可以预料她以后多能搞事了。
她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分享了她的成果：“我发动了好些姐妹筹措粮食、药物和麻布，光高粱米就有八车哦。”
“不过我听乳母说，朝廷镇灾讲究插筷不倒，说什么‘筷子浮起，人头落地’。”她抱起陆青菏的胳膊，很认真的问道：“青菏姐姐，你说就这些米粮，真的够么？”
陆青菏表情空白，她下意识回道：“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或许应该叫筷子戳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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