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温谨见谢岭睡得正熟,想了想便没叫他,自己蹑手蹑脚地下了车去河边打水洗脸。才刚将桶放下,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
“温姑娘?你……”
那人脚步簌簌,像是想与她说些什么,朝她这边快步走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温谨手忙脚乱地捞回桶,赶紧匆匆往另一边跑去,一口气跑回车队这边,才大着胆子往河边扫了一眼。
只见陆应淮沉默地看向这边,眉头紧皱。
温谨不敢再看,掀起帘子钻进了马车。
“出去怎么不叫我?”
谢岭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看过去,就见温谨手里提着小半桶水,溅出来的水洇透了衣角,脸色惨白地喘着粗气。
“怎么了?”
谢岭忙将木桶夺下,半蹲着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间福至心灵:“陆应淮找你了?”
温谨低低嗯了一声。
“我刚去打水的时候,碰到他了。他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我跑开了。”她手紧紧抓着衣服,“你说,他认出我了吗?”
谢岭握住她冰冷的手:“不会。就算他起了疑心,觉得你与通缉令上的人有些相像。可你是使团的人,你的籍贯来历和温不言不一样。”
“你是温谨。”
温不言这才如梦方醒,有些哽咽:“嗯,我是温谨,不是温不言。”
谢岭拍拍她的手,”你今天就在车上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拿些吃的过来。”
他转身要走,却被温谨拉住手腕,“我……”
她顿了顿,坚定道:“我和你一起。”
“没必要勉强自己。”
“我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止步不前吧。”温谨挤出一个笑来,“况且,什么都还没发生,我要是草木皆兵,自乱阵脚,岂不是更显得我可疑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了!我们走吧。”
谢岭只得随她,两人来到圈内,见篝火冉冉,上头架着烧水的铜壶,正咕噜噜冒着细密的气泡。
“昨晚睡得怎么样?”谢岑边说边从铜壶里舀了杯水递过来,“马车总归没有床榻舒适。”
“还挺怀念的,有些像回到了露营。”
“露营?”
“嗯,我们户外写生,有时候赶不及回去,就会在野外扎帐篷过夜。”
说到写生,谢岑左右转了一圈,凑近低声道:“对了,你之前不是给了我一张小像吗?离开南阳后我就让人去打听他了。有人在北门口歇脚的茶棚曾见过他,似乎是要出城。”
“北门,不就是我们走的那个门?阿姐,他是在我们之前还是——”
“楚大人,今日又来叨扰了。”萧郃的声音在不远处就响起来了。
温谨睫毛轻颤,在心里做足准备,准备转身面对可能在场的陆应淮。
“别动。”谢岑站起身来,紧紧按住两人的肩,“我看见他了。”
谢岭不以为意,“阿姐,咱们不能自乱阵脚,陆应淮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
“谁跟你说只有陆应淮了。”
谢岑白了他一眼,凑近温谨的耳旁,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将下巴靠在了侍女的肩上一样。
“你那故人跟陆应淮走在一起,凭你对他的了解,他如果认出了你,会怎样?”
温谨僵在原地,脑海里顿时浮现过往:有刚见面时分给自己半张草席的恩情,给了容身之处,又冒着风险将自己藏在义庄的种种画面。但她同时心里也很明白,张随并不是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她很清楚,也了解他的劣根性,但那些无伤大雅。他只是个孩子,也只是为了能够更好的生存。他有他的阴暗面,大家都有。
只是现在,她不敢赌了。
温谨摇摇头,闷闷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她说的没头没尾,但姐弟俩都明白过来。与阿岭对视过后,谢岑道:“保险起见,还是先回马车。”
谢岭才揽着温谨的肩转了个方向,就听得萧郃大嗓门响起。
“诶,怎么我来二皇子就要走了,莫不是不待见我?”
谢岭站在原地,只转了个头:“怎么会,我与萧大人素昧平生。”
萧郃大步朝他走了过来,“听闻南陵十万大山,毒虫遍地,今日又见两位身边都带着苗女,特地过来见识见识。”
谢岭将人护在身后,不笑的时候,眼睛变得锐利起来:“萧大人不用打探虚实,我和阿姐不会蛊术。”
“那保护你们的侍女呢?也不会吗?”
“不会。”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那——”
楚丘青朝这边看了一眼,适时发问:“萧大人!来这里有何贵干?”
萧郃见他将侍女身影堵的严严实实,撇了撇嘴,脚步一转,朝篝火处走去。
“自然是与楚大人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进路线。再过三四日,咱们的车队就到了三岔口……”
他强拉着陆应淮这个“军师”过来,边走边从袖里掏出地形图,张随下意识想跟,却被他淡淡一瞥定在原地。
张随原是被陆应淮安排到了护送货物的马车上,只是晚上听得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家长里短,总免不得心里七上八下,都说贵人多忘事,等两三个月到了帝京后,那时,那位江相和陆大人还能想起他这个无名小卒吗?
他愈发睡不安稳,索性起来找了守夜的士兵,问他能不能教自己如何骑马,又说陆将军体谅他不会骑马于是安排他与车夫同坐,但他觉得不能拖了后腿之类云云的话,竟真的唬得士兵给他示范了几遍骑马的要诀。
他牵着匹马一个人去了河边,练了一宿,虽说不得精通,但也算入了门。他算着时辰,见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便循着记忆一路过来,想觍着脸求陆应淮留他在身边。才刚见着他,人就被萧大人一把拉走了,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头。
张随往后退了好几步,等篝火处的声音已经传不到了才站在原地,在心里过起了腹稿,就见眼前有道高大的人影笼住了他。
“让让。”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两辆马车的交接处,拦住了路。他避让开来,就见这名男子搂着位低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从他旁边侧身而过。
他扫了一眼,正准备收回视线,恰逢一阵冷风吹过,吹乱了那女子的发丝,稍稍泛着点黄的头发下,左耳若隐若现的红痣倒映在张随的眼底。
他怔震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等反应过来,那两人早已越过他走远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拔腿追了过去。
错不了,错不了的……
一离开那处,谢岭就适时松开了手,“没事了,你看,没人发现。”
他才刚说完,就见后头一人猝不及防地跑到了他们面前,喘着粗气,“真的是你,温不言。”
谢岭才绽开的笑就僵在脸上,他眼疾手快地捂住张随的嘴,将人随意塞进一辆马车里。马车里的人正在小憩,被动静惊醒,睁眼就见他们二皇子凶神恶煞地瞪着他,正弓着身子想要拿脚踢醒他。
“醒了正好。”谢岭收回脚,似乎还有点遗憾,“本皇子现在要借用你马车一会儿,你先出去,记得走远点。”
那官员哪敢不应,屁滚尿流地下了车,就听得车内再次传来混不吝的声音。
“也别走得太远,还须你替我望望风。”
官员应了一声,又好心地将被二皇子“绑架”之人的腿脚往里推了推,转过身,就见背后还有一女子,朝自己歉意一笑,然后动作迅速地上了车。观其身形相貌,正是清平官大人昨夜对他们耳提面命过的。
官员一默,又往旁边多走了几步路。
谢岭才刚将人的嘴松开,张随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温不言,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谢岭对出卖她的人完全没有好感,语气咄咄逼人,“南阳?还是监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随张了张口,没办法反驳自己做过的事,“我、我以为你还在南阳。离开之前,我其实去找了老板想要将东西赎回来的,但他告诉我,你已经来过了。”
“我给自己换了点盘缠。”温不言看着他的眼睛,从兜里掏出两张银票,“一共两百两,本来想在路上用的,但现在看来,你比我更需要它,是吗?”
“怎么还倒给他钱!”谢岭嘀咕一声。
张随看了她许久,突然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要去哪里吗?”
“你跟着陆应淮,应该是要去京城吧。看来他还没放弃找我。”
张随摇摇头,“找你的不是他,是江徊江相。你,还是不要去京城了。”
“我只能去京城了。”从她的名字被写在使团名单上的开始,她就不得不去京城了。如果她想以怨报德的话,那大可以这么做。
“你还会揭发我吗?”她很平静地问出了这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
张随沉默片刻,苦笑道:“如果我发毒誓,说我不会出卖你,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一丁点关于你的消息,恐怕你也不会信吧。因为我已经出卖过你了。”
“我努力假装自己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好人。但现实是,我不是那么好的人,我也受不起太多的考验。我只能说,至少现在,我还不会揭发你。”
谢岭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敢情现在不会,以后就会啰!
他扫了一眼温谨,亮出怀里的匕首,直奔张随脖颈。寒光一闪而过,温谨下意识伸出手去拦,血滴滴答答顺着手腕流了下来,她看着只擦出一道口子的张随,松了口气。
“你不要命了!”
谢岭感受四肢百骸的痛楚却故作平静,“这么个祸害还留着干嘛,百害而无一利。”
他看出温谨眼底的纠结,又再次道:“不用你动手,我帮你处理干净。你如果害怕的话,就下车等我。”
温谨坚定地摇了摇头,“求你不要杀人,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谢岭见她铁了心不松手,又担心她的伤口,只得败下阵来,投降道:“行了,我不杀他了,你松手,我替你处理伤口。”
他在官员的车厢里一通翻找,终于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一卷纱布和金疮药,替她细细上完药,用一副算他好命的视线凉凉射向张随。
“什么办法?”
“那个,你们有没有什么随行医师之类的,往头顶扎几针就能让人失忆或者开不了口之类的药丸?”
见谢岭蹙眉,温谨心里一紧,开始往人身监禁的方向拐去,”实、实在不行,要不……就看、看管起来,虽然我们没有资格剥夺别人政治权利终身,但我也不是圣母,我下不了手,但也不能因为他也将你们都拖下水,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我……”
谢岭看她纠结又犹豫的模样,笑出了声,“好了,不用这么为难,有方法的。我去找阿娅一趟,如果他要跑路,你就叫方迁,他在外头守着。”
他翻身下了车,仅留两人相对无言。
“给。”温谨将纱布和金疮药递给他。
张随没接,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小伤而已,过会儿就结痂了。”
“你不是这样的人,刚才为什么不愿意说谎骗我呢。”
“原来你都知道啊,亏我还以为我隐藏的很好呢。”张随自嘲一笑,“不管你信不信,我之前是真的想好好跟你一起生活,一起去广阳找你亲人的。”
“我信。”
“虽然你没有那么好,还总是爱骗人,但这并不代表你表现出的一切就都是虚假。设身处地一下,你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们的相识本就没有那么牢固,如果没有那本书,你不会拉我跑,而我,也只是因为人生地不熟,遇到的第一个人,恰好是你而已。”
“你看,其实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张随看着她透亮的眼睛,没再开口。
等谢岭风风火火地上了马车,像献宝一样将手掌心里米粒一般的小虫展现在温谨面前。
“这是忘忧蛊,你将血滴在上面,吃下它的人睡一觉起来就能忘记与你相关的所有事。”
“阿娅说了,能管百年,保证能将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张随一怔,看着在谢岭手心爬来爬去的小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样也挺好的,不用记得你,也就不必担心了。”
谢岭看向温谨,温谨点点头。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手心伤口还流着血,只消一挤,一滴鲜红的血就被小虫吸食殆尽,谢岭钳住张随的嘴,将它丢进他嘴里,牙关一合,见他喉咙吞咽,再检查完口腔过后才放开手。
“你走吧。”
“就这么让他离开了?还得睡一觉才能开始发挥效果呢。”谢岭堵住门。
“师父,他现在不会揭发我的。”温谨推开他,将两张银票递了过去,“拿着吧,京城处处是难事。你不记得我,对他们来说就更没用了。”
张随定定直视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却说:“我从义庄出来的时候带了钱,不过,谁会嫌钱多呢!”
他虽是这么说,但只抽了一张就推开谢岭下了车。
他在车窗外站定,在一步之遥的位置上,轻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他没办法直视着温不言的眼睛说出来。
帐子被风吹起一角,这一句便明明白白,字字不落地落到温谨的耳内。
“对不起,温不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