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双目,祝秋身上并没有其他不适,很快就能下床在院子里走动。
这院落是缚妖司在阿朗山临时借用的别院,虽说不上雕栏玉砌,但也是雅亭茵松,飞檐上落着薄薄一层白雪,颇有种春冬相交的意味。
祝秋虽然只能模糊看见,但也能感受到这宜人的意境,以及不菲的赁金。
偏就是这时,身后隐约传来些谈话声。
“你们说司卿也真是,明明来之前还说此番在阿朗山不做长久停留,随便住两日就行,结果却找了个全城最好的别院。”
“蔺青,你皮又痒了是不是?敢在背后说司卿的不是?”
“诶诶!我可没有!冬庭,你作证,我绝没有!”
“好了箬檀,蔺青只是可惜没带上他那四宝,不然也能画上一副春雪阿朗图。”
两男一女的声音由远及近,祝秋转过身,模糊地只能看见三个绛紫身影连在一起。
而他们没发现祝秋在亭中,还继续聊着。
那叫冬庭的男子拍拍衣摆,随意道:“许是来时路上司卿听见箬檀抱怨上次的住处有虫蚁呢?”
“啊?司卿听见了?”箬檀一惊,脸上却有点泛红。
蔺青也神色一僵,转头飞速看了眼箬檀,却又还是扯了扯嘴角:“也不是没可能……司卿心善,向来都总是为我们着想。”
“或许咯。”
冬庭耸耸肩,看了身边神色各异的两人,一顿,又换了话题:“话说回来,这次三千大千魂引意外寻回,那洈城司卿还去吗?”
“不去了吧?司卿这次同我们出来,本就是为了寻一件法器作为圣上的生辰贺礼。洈城那件传闻有的小法器哪里比得上三千大千魂引,司卿这下估计要快马加鞭回京城了。”
“我倒没看出司卿有多着急,这两日倒是常去偏院探望那位祝姑娘……”
蔺青这话一出,箬檀神色一顿,垂了垂眸,很快又笑起来:“那是自然。你们又不是没看到,祝姑娘并非寻常人,她那七——”
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有些慌乱地止住声,连忙拦住两人。
“嘘,说曹操曹操到,瞧,那不是祝姑娘吗?”
蔺青和冬庭这才朝箬檀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飞檐亭台之下,素袍的女子清雅淡然,青丝散绾,正安安静静坐在亭前,一双美目远眺碧水。
檐角被风吹落碎雪,轻轻落在发丝上,与女子更是般配,都是世间冰洁。
一时把蔺青和箬檀都看呆了,就连冬庭都多瞧了两眼。
“那谢公子真是好福气,”蔺青啧啧感叹,“竟有如此谪仙般的师父。”
箬檀正想附和两句,却见亭侧另一端,竟走出另一道身影。
“司……司卿?”
-
祝秋也不是一直坐在亭内的。
她本来是和谢辞一起来透透气,但坐下不到片刻,她有些口渴,谢辞这才去给她寻茶去。
听到别人谈话是偶然,但被人发现就总有种偷听的感觉。索性她也不感兴趣,便转回身,装作没听见地继续望着远处朦胧湖景。
直到身后一阵轻响,祝秋转过身,模糊中是一身白袍。
“阿辞?”
她松了口气,却闻见淡淡的沉鸢香香气。
不是阿辞,是江洵。
祝秋一顿,神色重归淡然,起身平静朝这抹身影颔首:“江司卿。”
他也颔首,随即自然地走到祝秋身边,扶着祝秋朝里走了走。
“落雪砖滑,姑娘该离亭边远些。”
两抹都是素白的身影,在一片湖心雪景中美得像画。
蔺青啧啧一声:“我真该把我的宝贝家伙都带上,定画出一副雪景美人图。”
冬庭笑道:“美人?祝姑娘还是司卿?”
蔺青:“自然两人都——”
他一顿,连忙又转头看向箬檀,见少女沉默,他也收了声。
而亭中,祝秋听不见他们刻意压低声音的对话,只能听见林间鸟鸣,湖水荡漾,还有身边江洵轻浅的呼吸。
江洵说话好听,声音亦温和,和谢辞的乖巧不同。
谢辞像银光飒然的长剑,静然而锐利,江洵则像白璧无瑕的美玉,平和而温雅。
“祝姑娘是哪里人?”
“洈城人士。”
“洈城?”江洵一喜,“我此行本打算去得便是洈城。听闻洈城有千年菩竹,水火不侵,是制法器绝佳的料子,可是真的?”
菩竹?祝秋心想,她后山成片成片都是。
她点点头:“但不太好取。若是司卿需要,我可以替司卿取一些,也算是报答司卿的救命恩情。”
“当真?那就麻烦祝姑娘了,”他语气有些温润的喜悦,“不过倒不急于一时。我昨日收到传书,上面让我去岐安办事,倒是和祝姑娘同路,届时可以求孙神医为姑娘再诊断。”
这样……便是他们又要一起去岐安了?
一开始是祝秋和谢辞,后来加上了裴玄歌,如今又多了缚妖司一行人。出山不过短短几天,同行的队伍壮大迅速,倒是让祝秋始料未及。
她左右没理由拒绝,只好颔首:“一路叨扰,麻烦司卿了。”
江洵沉默了一瞬,缓缓柔和道:“不麻烦的。”
祝秋:“……”
她觉得江洵在看她,但她抬头,又模糊地看见江洵在远眺湖面。
祝秋便也收回视线。
江洵又问:“话说回来,我听谢公子谈吐语调,倒是有些熟悉。远在他乡,便是细微的乡音听起来也心怀感切。谢公子可是京城人士?”
这倒问到祝秋了。
祝秋回忆了一下,她不太记得谢辞说话有细微的京城口音,但她到底也不是京城人,无法确定。
她摇摇头:“我不问阿辞这些事。”
江洵——或者说萧泽——一顿,嘴角难以抑制地勾了一下,却听见祝秋又说了下半句。
“阿辞于我,只是阿辞。”
萧泽的嘴角便僵在了那里。
这一刻,他再庆幸不过祝秋看不清这件事,否则,她一定会看见自己眼中几乎压抑不住的妒忌和暗戾。
他敛眸,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稳住语腔:“谢公子能拜祝姑娘为师,实乃幸事。”
面前女子却露出一个很清浅的笑意:“说是师徒,阿辞于我,更像是家人。”
“……”
萧泽感觉自己很难呼吸了,每吸一口气都是一腔薄雪,冻进咽喉,发涩又发痛。
他没说话,定定地、放肆地看着祝秋的眼眸。
曾几何时,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是他,他朝她央求,帮她斟茶,替她摘下落在发间的花。
师父……师父。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一遍喊着,几乎要从口中也喊出声。
师父,我是……阿泽啊。
梦中无数次出现的这张脸此刻就在面前,他却无法喊出这句日思夜想的话。
他怕,怕师父知道是自己后不原谅他,他宁肯以江洵的身份靠近她,还能赚得此刻坐在她身边一同赏湖景的机会。
可为什么又冒出来一个谢辞?谢辞如今哪里哪处比得上他?
谢辞都能让师父生出七情花,他是不是也能?
更不要说什么家人……他想要的更多。
一阵风再次吹过,雪与绿叶落下,萧泽伸手接到雪,湿在掌心,绿叶却落在祝秋的发间。
就像当年,也是花瓣落下,萧泽一怔,看着面前清丽的容貌,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他慢慢伸手,朝祝秋发间那抹绿探去——
啪!
一只手忽然拍在他的手臂上。
萧泽转过头,就见雪景绿林之景中,红袍少年玉面朱唇,目若朗星,浓烈的颜色着上他身却那样适配,仿佛天之骄子。只是少年一双黑眸静静看着他,愠色打底,嘴角勾着笑。
谢辞稳稳按下萧泽的手臂,和善开口。
“方才不见江司卿,原来是在这里替我照看师父。”
“只是前厅有司官找江司卿,估计是有要事呢。”
-
江洵离开时,白袍声音渐渐模糊地化进雪景之中,倒是祝秋眼里多了一抹红色,在朦胧的视线里格外明显而扎眼。
“怎么换了衣裳?”祝秋问。
谢辞在旁边石桌上一阵摆弄,祝秋听起来像是那了茶具来煮茶。
而谢辞也随意道:“方才污了袍摆,看着不雅,便随便换了身,这才耽误了一点时间。”
祝秋点头。
红色也好,即便是她看不清,也还是第一眼就能看见谢辞,不会再错认。
“以前倒是不见你穿红衣。”
祝秋说,可说完忽然想起来,其实当年谢辞倒在自己院落门前时穿的就是红衣。不过红衣染着污泥,几乎看不清红色。
谢辞道:“其实是不太喜欢的,等……等白袍洗净,阿辞再换回去。”
这“不喜”显然是有背后原由,祝秋不再多问,接过谢辞递过来的茶,又感觉少年的指尖碰了下她的发顶。
她转头,谢辞轻笑道:“有落叶,师父。”
祝秋点点头,又听谢辞若无其事地问:“江司卿怎么来了?”
“不知道,许是路过吧?”
“看来缚妖司的事务也不甚繁忙,江司卿倒是雅致之人。”
祝秋:“……”
她总觉得谢辞似乎话里有话。
“对了师父,我方才碰见裴公子,他也在替师父查双目之疾,倒是有了点新发现——只是又与师父的状态不完全符合。”
“什么?”祝秋有些好奇。
“是‘渎神’,”谢辞语气正经了些,“古籍记载,神……不可直视,否则便是渎神,会被永夺双目,视作惩戒。”
直视神?
祝秋立刻想到的便是幻境之中,她敲闻天钟而唤来的天边神明。
可转念一想,神下人界,身形未至而神辉先临,按理说她并没有看见神,更不必说直视——她不过是远远望见了神辉,那般刺目而耀眼。
难道是因为直视神辉,所以没有被永夺双目,而是模糊视线,作以惩戒?
她沉思片刻,轻声开口:“……如果是神罚,倒的确不算得病症,所以也找不出病因。”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
谢辞没说话,她也不再多言,亭子一下安静了下来。
两人都明白,这并不算好消息。
若是神罚,便只有神能解。而这神罚是暂时还是永远,谁也不知道。
但谢辞却一怔,仿佛看到了另一条路。
“也不一定的,师父,且先去岐安让那孙神医看看,就算无果……”谢辞敛眸,又抬头,眼中亮着细碎的光,隐隐藏着占有欲,“阿辞也能当师父的眼。”
少年声音认真而轻缓,甚至有点蛊惑的感觉。
“……”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语气似乎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祝秋一顿,伸手抚了抚谢辞的发间,轻笑:“无事。无法视物亦能诊脉,为师只要不死,便能医人,而能医人,为师便足矣。”
谢辞:“……”
谢辞一下子破功:“师父,难道真像师公所言,您是灵丹妙药的转世吗?”
“你师公确实常如此说我……可灵丹妙药本是死物,没有魂魄,哪里来的转世?”
“是是是,我就这么一说。真要我说……”
谢辞说着停了,他沉吟,转而看向祝秋。
女子黛眉柔目,清冷如柳叶落雪,又静然似谪仙下凡,那般不可及。
谢辞的一双黑眸渐渐沉静下来,带着怀念,又带着些不甘与阴翳。
他淡声道:“要我说,师父上辈子定然也是神医。”
“——悬壶济世,心怀苍生,功绩合该永垂不朽,为世人传诵。”
-
阿朗山的事情很快便处理妥当了。
张葛被救醒,青龙镖局的张岿设宴招待了缚妖司和祝秋一行人,那谄媚的瘦高个儿继续围着张葛打转,没人提起死了的王霸。
祝秋知道为什么。
此前,阿丁和他的师父被救后一同暂时住在了别院。他的师父叫阿晴,长阿丁四岁,说是师徒,实际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姐弟。平日里两人一同在街角乞讨,讨来的吃食,阿丁说,阿晴大多给了他。
宴会后,离开别院那日,阿丁和阿晴来向祝秋与谢辞道谢。交谈中提及王霸,阿丁愤愤道:“那人平日便是霸王作风,横行霸道,毫不讲理!那日若不是他妄图欺负师父,师父也不会跑到阿朗山深山之中——”
阿晴打断了阿丁,只道过去的事莫要再提,然后朝祝秋道谢。
祝秋和谢辞都没有再问。
送走阿丁和阿晴时,祝秋让谢辞将银钱分给两人一些。那些钱足以让他们师徒二人落个安稳脚。而有了家,人安定下来,也就有精力去做事,维持生计,经营生活。
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谢辞开口:“那小子是故意跟着王霸的。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师父的太玄灯,而是王霸。”
祝秋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翌日,他们也启程去往岐安。
一行人一早出发,江洵等缚妖司的人有骏马,祝秋和谢辞本打算还是之前的旧马车,但两人走到城前才发现,一辆雕花坠铃、薄纱落帘的黑楠木马车正静静停在城门口。
拽着马车的亦是一匹毛发滑亮的劲马。光是这匹马,少说就要三百两,够买此前两人的马车四个还余,更不要说这马车亦是不菲。
两人一怔,谢辞眼神立刻阴了一瞬,旁边却适时响起裴玄歌那悠哉的声音。
“啧啧啧,江司卿倒是大手笔啊……祝姑娘,你说这算不算千金为美人?”
祝秋看了眼裴玄歌,黑乎乎一团模糊。
她还未说话,谢辞先一步笑着开口:“这连千两银都算不上,又何来千金一说?裴公子离开无苦观五年,倒似乎对市价不甚了解了。”
裴玄歌眯了眯眼,当着祝秋和谢辞的面“唰”一下展开怀中扇,“无苦极乐”四个大字暴露在阳光下。
“三番两次提到我们无苦观,看来谢公子是有所了解?”
“了解不多,自然比不上裴公子对我和师父的马车了如指掌。”
“……”
饶是谢辞笑得再如沐春风、矜贵知礼,祝秋也不可能听不出谢辞的话中刺了。
“阿辞。”她开口。
谢辞不说话了。
祝秋则朝着面前一团玄色身影认真开口:“裴公子说笑了,千金万金,左右都还是马车,倒是我这双目让江司卿颇为费心。此番心意珍重,阿辞,一会儿同我去朝江司卿道谢。”
谢辞一顿,还是朝祝秋乖巧应下一个“是”。
祝秋点头,又朝裴玄歌那团同样显眼的黑色身影颔首道别,这才在谢辞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这马车宽大,铺着的亦是金丝软垫,踩坐上去都柔软舒适,中间还燃着暖香炉,几乎和在房间里差不多。
这几日下来,祝秋已经看出来江洵是个心善而细心的人,他既然能为了普通司官害怕虫蚁而租借更好的房子,自然也能为了她这个病患换一辆好马车。
这是非常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理由能让江洵给他们换一辆马车。
只是心意也的确贵重。
而就是如此贵重的心意,落在谢辞眼里,却满是毛病。
软垫……嗯,太薄,看样子其中也不是天香绒;
金丝也是,绣工太差,摸着参差不齐,既不光滑凸出,又不平整无痕;
暖香炉,其中连沉鸢香都不是,炉子也不是镂金雕花重壁炉;
还有这茶水苦口、点心干涩……
谢辞趁着祝秋看不清的时候,也不再装,眉眼冷然地将所有东西与自己曾经用的相比一番,愈加不屑。
当真小家子气。
若是他——
谢辞想着,却一顿。
若是……以前的他。
他定然能给师父更好的、最好的。
谢辞一双黑眸垂了下来。
他第一次想,如果他回去的话,似乎也并非全无坏处。
正想着,马车外却又传来几声细碎的讨论。
薄纱轻轻笼着马车,遮得住里面的人,却拦不住说出口的话。
“江司卿最近怎么如此大手笔?”
“许是找到了三千大千魂引……心情好?”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见江司卿心情不好过?要我说,还得是祝姑娘特——欸,箬檀,你去哪儿?”
“行了,别管她,你说祝姑娘?她怎么了?”
“要我说啊,还不是祝姑娘七情不全,所以让江司卿好奇,更要好生照料呗。”
“嘁——”
……
几声讨论随着踏踏的马蹄声悠哉远离,谢辞一怔,下意识朝祝秋看去,却将她不知何时已经阖眸睡去。
马车内安静,外面的谈话声愈加远离,最后消失,却始终清晰地响在谢辞耳边。
什么叫……七情不全?
光是马就三百两银子的萧将军:钱?钱算什么,师父配最好的。
讲价讲到六十五两银子的小谢:呵,暴发户。
-
今天茶饭不思,以往吃三碗饭,今天都只吃了两碗半。家里人问我怎么胃口这么不好,我不想他们担心,也不说,只默默补了两个肯爷爷蛋挞让他们放心。
可在被窝里,深夜emo时,我还是会偷偷掉眼泪,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一条评论都没有呜呜呜呜呜呜呜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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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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