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在识海中沉沉浮浮,感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那梦是那样真切而深刻,怀中的少年,冰凉的触感……这些真切到她有些清醒时,嘴里喃喃着的第一个名字便是“阿辞”。
然而天光大亮,刺眼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祝秋刚睁眼便被刺得半阖眸,模糊的视线中只看清床边坐着一个身影。
“阿辞?”祝秋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臂,“你——”
清泠的声音叮咚泉水般落下,又顿住,房内安静一瞬,而手中柔滑昂贵的衣料触感也让祝秋心里便明白了。
不是阿辞。
祝秋立刻松手。
“抱歉,我无意冒犯……”她自己撑着床板起身,感觉眼睛适应了些光亮,便重新睁开眼,想要当面道歉。
然而当她彻底睁开时,眼前却依旧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白日之下棕色床架的轮廓,以及面前坐着一个身着白色衣袍的男人。
……她的眼睛怎么了?
祝秋眉间细微地皱了下,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却还是一片模糊,连面前人的脸都看不清。
她看不见了。
不是完全看不见,但很模糊,仿佛眼前糊着一层浓雾。
床边随即一阵悉窣,祝秋看着,好像是面前的人也看出她的不对劲,正要朝她伸手,可下一刻,房门“嘎吱”被推开,脚步声踏进来,随即响起好听的男声。
“……江司卿,你在对我的师父做什么?”
这声音干净,带着浅浅笑意,却藏着一丝冷,重音还隐隐落在“我的”二字之上。随即“当啷”一声,大概是木盘被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脚步声匆匆靠近,带着一股祝秋熟悉的皂角清香。
祝秋看不清,但也知道这才是谢辞。
“阿辞。”
“师父,您醒了?”少年语气一扬,连忙坐到床边,“您睡了快三天,现在哪里可还难受?”
和梦中一样的声音,但比之梦中的狂恣与占有欲,谢辞才像是个年轻的、真正知礼的好徒弟。
祝秋看着面前模糊的白色身影,还没松口气,听见“三天”一惊,作势就要从床上起来:“三天?三天若过,便来不及炼回魂丹救——”
她还没起来,便被谢辞按下肩膀,稳稳按回床上。
“师父——”谢辞无奈,“师父不必担心,大陇缚妖司的人来了,他们之中有人能炼回魂丹,早已救回张葛,他清醒得比您还早。”
已经救回来了?
闻言,祝秋这才眉眼舒展,轻轻松了一口气,老实被谢辞按着坐回去:“这便好。”
又恢复了一开始沉静的模样。
谢辞言语间带上笑意:“也就是患疾之人能让师父这般失态。”
祝秋摇摇头:“你呢,你如何?”
“徒弟没事,早就醒了,方才是去给师父熬药。裴公子和阿丁也没事,阿丁的师父也被缚妖司的司官们救了回……”谢辞正说着,却忽然一顿,“师父,您眼睛怎么了?”
祝秋一时哑然,这时那旁边同样是白色身影的男子才开了口。
“谢公子,其实江某刚才便是发现祝姑娘双目似乎有问题,才打算查验一番,并无意冒犯——不信的话,谢公子尽可问问祝姑娘。”
这声音儒雅,比谢辞沉稳几分,带着些包容感。
但……怎么那么熟悉?
祝秋重新抬头朝那男子看去,可视线太模糊,只能看出他站起来时挺拔如松,气质斐然。
她一顿,敛回视线,轻轻拍了拍谢辞的手:“无碍,为师便是医者,不过双目模糊了些,回头调理便是。这位公子……”
“江,”那人开口,缓缓道,“江洵。三水江……洵有情兮[1]的洵,大陇缚妖司司卿。”
祝秋看不清,却也能感觉到江洵说这话时视线落在她身上。
江洵。
不是萧泽。
祝秋敛眸,也是,就算当年阿泽真的没有死在火里,也不太会这样巧,就和她在此处相遇。
“原是江司卿,”她颔首,又看向谢辞,接上了刚才的话,“江司卿方才也只是察觉到我的双目有恙。”
“……”
谢辞安静了一瞬,祝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见他下一刻就依旧带着知礼清朗的笑意,转头朝江洵开口。
“自然,江司卿光风霁月,朗朗君子,定不会做小人之事。谢某方才实在是担忧家师,关心则乱,还要给江司卿赔不是才对。”
“……”
江洵一顿,面前少年俊朗又年轻,带着两分少年意气,这话说得不仅到位,还诚然显得他和祝秋关系亲昵,非同常人。
意外吗?
绝不是。
就算笑容再乖巧知礼,他也就可以看见少年眼眸里深深的暗色与冷意,带着自然流露出的贵傲与占有欲,无声地弥散在两人之间。
江洵藏在衣袖下的指骨泛白,面上却轻笑:“谢公子和祝姑娘师徒情深,江某动容,又何来赔不是一说。”
谢辞没说话,笑了一下:“江司卿宽仁。”
他不再废话,连忙转头重新看向祝秋,双眸立刻变得干净。
“倒是师父您,双目如今是什么感觉?可酸痛干涩?”
祝秋摇头:“为师便是医者,心中有思量,不必担心。”
“医不自医[2],师父又不是没听过。不如——”
“不如让江某为祝姑娘查看一二?”
江洵的声音温润地断了谢辞的话,却不显突兀。
“江某略懂医术,此前回魂丹便是江某所炼。便是江某帮不上忙,自此北上千里是岐安城,名医孙柏就居于岐安。江某与孙先生是旧识,也算是一条路。”
孙柏此人,祝秋久闻其大名。
当年她还没有被人称呼什么“鬼仙”时,孙柏已然是大陇有名的医师。不过孙柏如今已年过古稀,久不为医,外界传言其脾气古怪,只医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
不过令祝秋在意的是另一个点。
“原来回魂丹便是江司卿所炼?”
江洵上前两步:“早些年遇见过高人,蒙高人指点,这才炼得。”
祝秋轻轻舒了口气,点点头:“如此甚好。”
时至今日,炼丹之术已有西山之势,炼丹师越来越少,而像回魂丹这种晦涩难懂的炼术更是几乎绝迹。如今多一个人会此术,也就意味着世间多一份救人的希望。
“那若是祝姑娘不介意,江某便医看一二。”
祝秋神色平静,还未开口应下,倒是旁边谢辞挪开了位置,站在床头边,语气淡了两分,还带着一丝不甘:“……那便麻烦江司卿了。”
祝秋:“……”
她不说话,谢辞倒是答应得快。
不过她也明白谢辞是关心她,所以也不再开口,点点头,任由江洵靠近自己。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方帕,触感冰凉而丝滑,祝秋能感觉到江洵的手指隔着方帕触碰到她的眼睫,同时他人也靠近了些,虽然依旧看不清容貌,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鸢香气。
沉鸢香,千金一两,当年祝秋与萧泽游历至京城时在白府闻过。她还记得萧泽当年兴冲冲问她这是什么香,她不知道,还是白府的管家为他们解释了沉鸢香。
后来,萧泽说,他以后也要让她用上沉鸢香。
其实祝秋不在意这些,千金于她,她宁肯买上些草药,炼丹救人。
但此刻,她还是因此想起了些零碎过往。
出神之际,祝秋感觉肩膀忽然被轻轻触碰,她一顿,立刻反应过来时谢辞的手。
“阿辞?”她开口。
“……无事。”
“……”
后面是一片安静,不时江洵问上几个问题,都很讲究,并不似他所说的“略懂一二”。
而谢辞的手也一直搭在祝秋肩头,不紧不松,却时刻让祝秋有所感觉。
直到最后江洵开口:“江某才疏学浅,看不出祝姑娘的病因。”
祝秋没有任何意外。
其实她自己在感觉到眼睛不对时就在心里想了些情况,问题大致和江洵问得差不多,两人问诊得思路很像,结果自然也都是得不出结论。
这不是祝秋第一次对病情无从下手,但没有一次是祝秋始终找不到原因的。
医海无涯,她是人,亦有不懂之处,但她许是胜在天资高一两分,总是能找出病因,炼药丹,医诡症。
所以她也并不是很担心。
总会看见的。
-
江洵走了,走得很匆忙,是一个叫箬檀得女司官说有要事。
但缚妖司的要事与祝秋无关,她心中并无好奇。房间里只剩下祝秋和谢辞两个人,一时之间竟有些安静。
她看不清谢辞,但见白袍的少年走到桌子上,端着什么东西过来。
“药?”祝秋问。
谢辞“嗯”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是徒弟熬得安神汤。”
瓷勺轻轻碰了碰碗沿,祝秋能模糊看见他靠近她,随之还有贴在唇边的温热汤药。
她喝下,并无辛味,反而有些回甘。
“加了甘草?”
“师父尝出来了?”
少年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祝秋点点头,饮下每一勺安神汤。
汤药不凉不烫,温度被少年吹得正正好,淌进胃里一阵温暖,的确安神。
一时间房中只有偶尔勺碗相碰的清脆声,直到后来,谢辞开口。
“……三日不见师父醒来,阿辞心中害怕极了,”他说,“阿辞怕师父在幻境中无法醒来,又怕——”
他一顿,语气却反而带上一丝笑意,只是有些虚。
“怕师父醒来生阿辞的气,但还好没有,师父还是师父。”
明明是袒露心意,却更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如幼豹划破主人的手,只好伏在脚边,轻轻用爪子拨弄主人的袍摆。
祝秋明白谢辞的意思。
幻境之中的算计与欺骗历历在目,而“谢辞”将“祝秋”囚在魔域中的一切——那些亲吻、啃咬、用力的拥抱和亲昵缱绻如情人的耳鬓厮磨,更是真切至极。
但那些和谢辞有什么关系呢?
她摇摇头,淡声道:“不过是山和尚造出的幻境,为师明白那些与你无关。为师不往心里去,阿辞,你也莫要介怀,再伤了自己的心绪。”
“……”
谢辞没说话。
如果祝秋能看见,那么此刻她便能看见少年脸上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他似是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巨石落下,但又有着不甘和心虚,眼底蕴藏的一抹暗色,更是和环境之中的“谢辞”
并无两样。
但祝秋看不见。
她只听见谢辞轻轻舒了一口气,带着笑意保证道:“师父放心,阿辞才绝不会对师父做任何师父不愿的事。”
祝秋:“……”
其实,这承诺,非常熟悉。
她还记得幻境中,谢辞也是那般温柔儒雅地说“此生尊师重道,绝不会对师父有逾矩之举”,然后同样是他,在魔域中夺走她所有气息,几乎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
这么一想,她竟忽然觉得心中有股异样的感觉。
温热,而奇怪,又有些细细密密的……酥麻。
这还真是以前没有的感觉。
是汤药喝多了?
她想。
汤药也正好在此刻喝完了。谢辞将碗放回去,再回来乖巧地坐在旁边,祝秋伸手,在一片模糊的身影中摸索着,想要如往常一样轻抚少年的发顶。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模糊,身影一晃,指尖却落在少年的脸上。
那曾经熟悉的眉眼在她指尖呈现出分明的轮廓,谢辞骨相很好,俊朗逸然,有仙君之姿。
而谢辞则一愣,好像没想到祝秋会忽然……摸他的脸。
“师父……?”
祝秋:“……”
她轻咳一声,手连忙朝上,摸到发顶时才松了口气。
她认真道:“不想刚出山便遇到这样的事,两年未入世,世道似乎……更乱了。”
谢辞一顿:“人世间,生老病死,困苦潦倒,这些又何不常有呢。师父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医者,问心无愧便足矣。”
倒也是。
祝秋点点头。
谢辞又问:“那师父与阿辞若到京城,找到师兄呢?”
“那便将竹笛给他。”
“然后呢?……阿辞的意思是,师兄若真的还活着,那定然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才没有联系师父。这些年间,师父对师兄的思念之情,阿辞看在心里。既然和师兄相会,师父会不会留在京城,同师兄一起在京城行医问诊?”
少年的声音真诚坦荡,祝秋听不出他其中的意味。
但她也一向不在意这些。
她直言:“阿辞想留在京城吗?”
“……师父怎么反问阿辞?”谢辞轻笑,“师父在哪里,阿辞就在哪里。”
祝秋敛眸,沉默一瞬,终究没有多言。
“若阿泽尚活着,为师便把竹笛给他,再回到千重山。京城富贵人家比比皆是,名医众多,已不差为师一个。为师不如回到洈城,同样也能治病救人。”
谢辞语气扬起了些:“也是。听洈城百姓说,师父回到千重山之前,他们求医都只能到阿朗山才行,有些急疾根本来不及。幸而师父回去,这些年也救了不少百姓的命。”
他说着,却又一叹:“……就是赚不了什么银钱。”
祝秋摇头:“行医者,勿重利,当存仁义,贫富虽殊,药施无二[2]。”
谢辞声音有些低:“阿辞知道,阿辞只是不想师父一直过得那般清贫。在京城,以师父的医术,足以过上肥马轻裘的日子……便是沉鸢香,师父也用得。”
祝秋闻言却轻轻一笑,手在谢辞发顶轻拍一下。
“何为贫苦?饱食暖衣,为人足矣。为师省下来的银钱,换成药材便能救病人的性命,疏减他们的病痛。而这些换成沉鸢香,又有什么用?”
谢辞轻“嘶”一下,连连开口,嗓音清雅,带着点儿笑意:“师父教训的是。只是徒弟刚才见师父对江司卿颇有关注,难道不是因为江司卿身上的沉鸢——”
他说着抬头,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戛然而止。
祝秋稍侧头:“怎么?”
谢辞却没再说话。
祝秋看不太清谢辞,但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祝秋愣住,还未问出声,却见谢辞从伏在床边忽然变成直直坐起,然后微微倾身——
他似乎伸手了,但祝秋脸上并没有触感,一片白袖在祝秋面前悬停,安静地、隐秘地阐述着少年的可望不可及。
“师父……”谢辞喃喃。
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却并无下文。
是啊,这里并不是幻境,他面前是两年间皆如冰潭般寂静而平淡的师父。
但就是这样的师父……
竟然朝他笑了。
连面对萧泽地墓碑都只是眉眼柔和了些许的师父,竟然对着他笑了。
时间仿佛定在了这一刻。
微风轻轻吹过,一片落叶被吹进房内,打着旋儿落尽空荡的汤药碗里。
而窗外经过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
江洵——或者说萧泽,他静静伫立在窗边,将房内一切纳入眼底。
他神色如常,而袖中五指早已紧握,骨节泛白,全无血色。
[1]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诗·陈风·宛丘》
[2]出自明·龚廷贤《万病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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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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