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漫漫,长溪结冰,夜色映着盈盈月光,寂静而漫长。
一道身影在枯枝之间轻轻踏过冰,融进月色,冰面一如既往的光洁,甚至其上一层薄雪都未被沾尽。
直到他安静隐秘地落进孙柏的医馆。
时辰靠近子时,孙柏房内只有他一人,合被睡着,神态安逸。而那身影伫立在床榻之前,犹如夜中鬼魅,却又修长挺立如画中墨竹。
下一刻,他俯腰伸手,手中刀刃映着月光——
“醒醒。”干净而冰冷的声音落下。
孙柏从迷蒙中睁眼,下一瞬双目瞪圆:“你——唔!”
“别喊。”
这声音淡淡的,没任何惶恐心虚之意,甚至带着些轻傲的压迫。
乌云挪开,月光斜斜洒进来,照亮他一缕碎发和半张精致的面孔。
赫然是谢辞。
-
微烛亮起,照亮医馆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医书。
和白日不同,此刻的谢辞坐在圆桌旁的木椅上,翘着二郎腿,轻轻吹着茶杯上飘起的白雾。而在他对面,披着厚氅的老人却如一块老朽的枯木树桩,神色愤然——却无可奈何。
“老朽活了也有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你这般无礼狂妄的人!”
“嗯,”谢辞抿了一口茶,眼神始终轻垂着落在手里的茶上,波澜不惊,“你若同我好好说如何除神罚,我还能让你再见第二次。”
“……厚颜无耻!胆大包天!”
“我不喜欢听废话。”
“……”
“还是说,先生觉得我是个好人,合该好好善终?”
“你!”
老人的脸气得发紫,噎了半晌,最后神色回归如常,只剩细碎的复杂。
“你怎么就确定我知道如何除神罚?你本事遮天,用得着来问我这个只会治病的老头子?”
谢辞眉头微微皱了下,闪过一丝不耐烦。
“你同那厄乐子相熟,他既提起你信中有述,又带着女儿上门求医,自是知道你有法子。”
“家师敬先生,我便也多两分耐心,但先生少说些无用的话,对你我都好。”
少年清冷矜傲的声音如簌簌落下的雪花,孙柏听了抿唇。
他凝视谢辞叙旧,最后冷哼一声。
“你既心意已决,那我便告诉你。想要除神罚,办法只有两个。”
“要么求神,要么挪灾。”
谢辞的眼皮这才抬了下:“求神?”
“对。想办法见到神,让神收回神罚便可。许多神其实记不得自己都下过哪些神罚,若是轻罚,你求动了神,至多也就是神会让你下辈子转生为猪狗畜生。而若是重罚,你求不求得动且不说,便是求动了,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那‘挪灾’呢?”
孙柏一愣:“你这黄毛小子,都不问是什么代价?”
谢辞咂了一声:“挪灾。”
“……”
孙柏咬了咬后牙:“挪灾,顾名思义,便是将神罚私自挪到你身上去。但祝姑娘一生济世救人,福德加身,神罚只是双目模糊。若是你这等顽劣卑恶之徒,便是在魂魄上毁了双目也算轻!”
魂魄上的伤,是永生永世都带着的。
谢辞明白了,若是他挪灾给自己,可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无穷无尽的转世里,他都会双目失明,甚至更甚。
可这又有何妨?
师父的眼要去完成心中善愿,他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却在乎师父是否能不留遗憾。
而他的眼,不重要。
师父的容貌早就刻在了他的心上、他的魂魄之上。
“如何求神,又如何挪灾?”他又问。
“……我瞧你这匪气也不像修仙之人。若是常人,求神只能在神前祭拜,神听到你恳切的声音,便有可能下界——但祭拜时万不可提神罚之事。”
“至于挪灾,以皮为纸,血指为笔,写上祭文,便能挪灾——这是邪法,若是被神发现,代价只会更大。”
“皮?”
“对,”孙柏眼神深深看着谢辞,“必须是自己的人皮。”
房内寂静。
孙柏死死盯着谢辞,企图在其中抠出一丝恐惧,但那双黑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衬得眼底那片黑更安静,更平淡。
直到这点神色很快化为另一种情绪。
谢辞嗤笑一声,没说话。
孙柏心则彻底冷了。
一个人若是惧怕,那才有可能退缩。
而面前这少年,此刻看着便是一副送死相。他是拦也拦不住,吓也吓不住,再多干涉,早死的是自己。
“你这样做,可曾问过你师父是否愿意?”孙柏还是不禁问,“医者仁心,若我是你师父,我定不愿看见自己的徒弟为自己承担业果。”
谢辞一下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很荒谬的话:“业果?”
“举世之人皆肮脏如秽泥,我师父也是那唯一一轮白月。上天落业果,也该是善果。而这等恶果,盲的不是我师父的双目,而是——”
轰隆——!!!!
静谧的雪夜里,一道晴天霹雳轰然砸下,震耳欲聋,几乎要裂开天。
孙柏一个激灵,冷意从头发丝窜到脚后跟。
雷声盖住了谢辞的声音,但那一瞬的雷电光中,孙柏赫然看见谢辞的口型是——
【神心】
恍惚间,孙柏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彼时,同样是一个宁静的雪夜,他的老友站在他面前,也是这般引来了天雷。
“你们真是……”他指着谢辞,却半天说不出后半句话。
说什么?
五年前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五年后亦然。
他没有家人,不懂这些烦杂感情,他亦不够胆量,做不出那违逆神命的事情。
他只知道,正是这些让他得以在这乱世中活到现在,且不沾染那些恶果。
孙柏最后什么也没说。
倒是少年丝毫不在意天雷,只淡淡敛眸,将匕首放在桌上:“我留先生一命,先生当知以后见到家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孙柏依旧沉默。
谢辞于是抬头,状作讶然。
“难道刚才那声天雷震聋了先生的耳朵?”
孙柏脸色一下子又青了:“你!……祝姑娘怎会收你这等徒弟!你这般性子,便是在祝姑娘面前藏得那般好,就不怕有一日原形毕露?!”
只有这句话让谢辞眼睑一颤,但也只是这细小的一颤,下一瞬,少年冷如刀刃的声音便截下孙柏的话。
“我的事便不劳先生忧心了。”
“先生年岁已高,少想些自己不该想的,尚且能多活几日。”
少年刻薄而顽劣的话气得孙柏差点又是一个仰倒,然而还不等他再骂出口,少年的身影已经身轻如燕地在他面前消失。
-
翌日,祭神日。
祝秋和谢辞用过早饭后便打算去街上逛一逛祭神节。
这是岐安的大节,便是天寒地冻,也有许多人在没天亮时就开始准备,只为神下人界那一刻就让神能够逛上热闹的集市。
但事实上,如此盛大隆重,祝秋和谢辞其实还都不具体明白祭神日究竟是祭哪一位神。他们两个就随便逛着,她看不清,任由谢辞带路,谢辞还总能找出些新奇玩意儿。
“师父,这灯笼您提着,说是提到这条街的尽头,能长命百岁。”
“欸师父,这儿也有面具。”
“师父,您不是说买不到《杂病五籍》?这儿倒是有本……”
……
不出一个时辰,祝秋手里已经塞了不少小玩意,但最重的还是那盏灯笼。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街上人多,祝秋总想着别让灯笼碰到人。可一路下来这灯笼竟然畅通无阻,别说人,就是东西也没磕过碰过。
真有些像谢辞说得那般“定能一路顺遂,百岁平安”。
连谢辞说话都带着笑意:“看来神也护佑师父,或许昨日那孙先生看走了眼,根本没什么神罚,师父过几日就好了。”
祝秋笑了笑:“还有多远到街头?”
“不远了,师父现在估计已经长命百岁了。”
谢辞说着又把手里的石子扔出去一颗,轻巧打到旁边的人手腕,那人“诶呦”一声,手一软,手中的灯笼顿时转了个方向,擦过祝秋的灯笼,摔烂在地上。
“嘿,真晦气,怎么忽然疼一下……”
那人骂了一声,与祝秋擦肩而过。
谢辞神色淡然,嘴角始终噙着笑,连一丝余光都不留给那人。
这些祝秋都看不见。
她只能感觉到红衣少年离她很近,淡淡的皂角香似有若无地弥漫在鼻间,是很干净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少年的声音很快又响起。
“师父,明日我们——”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一阵极大的锣鼓声炸开。这几乎响遍整条街的喜庆声音延绵不绝,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祝秋和谢辞都同时朝声源看去。
那是街尽头的花车,花车前前后后跟着许多吹锣敲鼓的人,而花车之上,祭得各类瓜果和猪头羊头,一应俱全。
“祭神咯——”
站在瓜果牲首前面的人一声吆喝,随即器乐声更大,周围的人都开始围着花车祭拜。有的跪着叩首,有的站着阖眸,还有不少孩童绕着花车转,边转边念歌谣。
祝秋看不清,却被谢辞带着稍微靠边了一些,为花车腾出地方。
也就是这靠近摊位的片刻,旁边那摆摊的老板拍了下儿子的头:“好好祭拜!这可是离霁寰神君最近的时候,你用点心,给你娘求个病好,神君一准儿能听见你的声音。”
“知道了,爹。”那小孩乖巧应下。
简短的对话落入谢辞的耳朵,他一怔,忽然想起昨夜孙柏的话。
【若是常人,求神只能在神前祭拜,神听到你恳切的声音,便有可能下界——但祭拜时万不可提神罚之事。】
谢辞其实已经打算用挪灾的办法了。
他是不信那些祭拜之词得,更不信恳切就能换得神明的回应。
但这一刻,或许是气氛热闹,也或许是男人的话恰如其分地响起——谢辞忽然想,祭拜一次也无妨。
祝秋也就是在这时候听到了谢辞的声音。
明明周身那样吵,可谢辞的声音那样清晰。
“师父,”他说,“我们也来拜一拜吧。”
祝秋没理由拒绝。
两个人于是也朝着花车的方向阖眸,将心愿在心里轻念。
【愿神佑世人,令世间病痛苦楚尽消。】
祝秋很虔诚。
就像道舟子所说,她仿佛就是为了医而生。
她阖眸念完,如常睁开眼。
然而这一瞬,周身仿佛都腾起迷雾,她视线却清明,看见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模样的少年站在花车上。
他戴着面具,那面具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外露,但祝秋却诡异地感觉到——
那少年在看他们。
码了一通宵终于码出来了……昏昏欲睡,希望质量没有很大影响()
迟来的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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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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