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还未全亮,城市笼罩在蓝灰色的晨曦中。
沈熹微感觉到身边的床垫一轻,紧接着是浴室传来压抑的水声。
她闭着眼,却清醒地感知着顾怀瑾的一举一动
——他在浴室里待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出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衣柜挑选西装,
而是窸窸窣窣地穿上了似乎是运动装的衣服。
当他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门口时,沈熹微假装刚刚醒来,轻声问道:
“这么早?”
顾怀瑾的背影僵了一下,转过身来。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装,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却也更加凸显了他眼下的黑眼圈和疲惫的神情。
“我...想去郊外走走。”
他含糊其辞,目光游移。
沈熹微坐起身,没有追问具体地点,只是说: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顾怀瑾几乎是立刻拒绝,语气生硬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缓和了语气补充道:
“你再多睡会儿,我下午就回来。”
沈熹微注视着他,那双总是能看透人心的杏眼在晨光中格外清澈。
她点点头:“好,那你注意安全。”
顾怀瑾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转身离开了卧室。
几分钟后,玄关处传来关门声。
沈熹微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快速换上衣服,抓起手机和背包。
她拨通了周晨阳的电话:
“晨阳,他出门了,应该是去你们以前训练的那片山区。我需要一辆车。”
电话那头的周晨阳显然早已准备好:
“我就在楼下,车已经发动了。”
...
顾怀瑾的车是一辆黑色SUV,在清晨稀疏的车流中格外显眼。
周晨阳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后面,时不时从后视镜瞥一眼沈熹微。
“沈小姐,你真的认为跟着他是对的吗?”
周晨阳有些不安地问,
“老板如果发现了,可能会更生气。”
沈熹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前方那辆车:
“他不是去散心,他是去受刑。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那种痛苦。”
周晨阳沉默了一会,轻声说: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消失一两天。
回来后就像被抽空了灵魂,要好几天才能慢慢恢复。
我和周叔
——我爸爸,我们都试过阻止他,但没用。”
“因为你们试图阻止他感受痛苦,”
沈熹微温和地说,
“但痛苦需要被感受,才能真正释放。
我只是不想让他独自承受。”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城市,进入郊区公路。
周围的景色逐渐由钢筋水泥变为郁郁葱葱的山林。
顾怀瑾的车速越来越快,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达某个地方,又仿佛在最后一刻犹豫不决。
“就是前面那片山区,”
周晨阳指着远处连绵的山脉,
“他们当年的特种部队训练基地就在那里。
周磊哥牺牲后,基地就搬迁了,现在应该已经废弃了。”
沈熹微注视着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峦,感觉心脏微微抽紧。
那不仅是顾怀瑾的伤心地,也是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地方。
...
顾怀瑾的车最终停在了一条荒废的山路前。
他下车,站在路口凝视着蜿蜒而上的小路,身影在巨大的山体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独。
周晨阳把车停在隐蔽处,和沈熹微一起悄悄下车,远远跟着顾怀瑾上山。
山路崎岖,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顾怀瑾的步伐却坚定而熟悉,仿佛这条路已经在他的梦中走了无数遍。
沈熹微和周晨阳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以免被发现,却又近到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
半山腰处,顾怀瑾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散落着一些早已生锈的训练器材和破损的障碍物。
他缓缓走到空地中央,环视四周,眼神空洞而痛苦。
“这里就是他们当年的训练场,”
周晨阳低声对沈熹微说,
“哥哥以前常跟我炫耀,说他是队里爬障碍最快的一个。”
沈熹微想象着年轻的顾怀瑾和周磊在这里训练的场景
——汗水、笑声、兄弟间的调侃和比拼。
那时的他们,应该都还相信自己是无敌的,死亡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顾怀瑾在空地中央站了很久,然后突然开始行动。
他走向一个几乎已经腐烂的木制障碍墙,徒手开始攀爬。
他的动作依然矫健,却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
爬到顶端后,他并没有下来,而是就那样骑在墙上,望着远方。
“他在重现当年的训练场景。”
周晨阳的声音有些哽咽,
“每年他都这样,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回到事故还没发生的时候。”
沈熹微的心揪紧了。
她看到顾怀瑾从障碍墙上跳下来,又走向一个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匍匐区。
他毫不犹豫地趴下,开始在地上爬行,完全不顾泥土和锈渍弄脏了他的衣服。
“够了,”
沈熹微轻声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我看够了。”
她示意周晨阳留在原地,自己则开始向顾怀瑾的方向走去。
...
顾怀瑾正趴在地上,闭着眼睛,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记得周磊总是抱怨匍匐前进最费衣服,记得自己笑话他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
记得那天训练结束后,他们躺在这片空地上,看着星空,讨论着未来。
周磊说他退役后想开一家户外运动俱乐部,让更多人感受大自然的魅力。
而顾怀瑾则计划进入商界,赚够了钱就周游世界。
“到时候咱们一起,”
周磊笑着说,
“你出钱,我出力,咱们搞个最大的探险公司。”
“成交。”
年轻的顾怀瑾伸出手,两人击掌为誓。
那些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顾怀瑾睁开眼,看到的却只有荒芜和寂静。
周磊的梦想永远停在了二十五岁,而他的灵魂似乎也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片山上。
“怀瑾。”
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顾怀瑾猛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沈熹微。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装,头发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不是同情,不是责备,只是一种深沉的理解。
“你怎么...”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被撞破秘密的慌乱和愤怒,
“你跟踪我?”
沈熹微没有否认,只是慢慢走近:
“周晨阳很担心你,我也是。”
“我说过我想一个人静静!”
顾怀瑾猛地站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分,
“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明白?有些痛苦只能独自承受!”
“我明白,”
沈熹微平静地说,没有被他突然爆发的怒气吓退,
“但我认为有些痛苦不必独自承受。”
顾怀瑾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沈熹微能看到他后颈的肌肉紧绷着,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的野兽。
“你不明白,熹微,”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充满疲惫,
“你不可能明白这种感觉
——站在你最好的兄弟死去的地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挽回什么。”
沈熹微缓缓走到他面前,强迫他面对自己:
“我可能不明白失去战友的感受,但我明白什么是失去至亲,什么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明白站在伤心地是什么感觉,因为每年我父母的忌日,我也会回到他们出事的地方。”
顾怀瑾愣住了,他从未听沈熹微提起过这个细节。
“那条公路,我每年都会去一次。”
沈熹微继续轻声说道,
“站在那里,看着车辆来来往往,想象着如果他们那天选择了另一条路,如果天气好一点,如果司机更小心一点...
我也曾陷入这种‘如果’的循环中无法自拔。”
顾怀瑾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愤怒被一种共鸣所取代。
“但是后来我明白了,”
沈熹微伸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尘土,
“站在伤心地不是为了惩罚自己,而是为了记住。
记住他们曾经活过,爱过,笑过。
而不是只记住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顾怀瑾的防御彻底瓦解了。
他看着沈熹微,眼中是**裸的痛苦和脆弱。
“跟我来,”
他轻声说,转身向山顶走去,
“我想带你看个地方。”
...
山顶的视野豁然开朗,整片山谷尽收眼底。
在最高处,有一棵孤独的松树,树下摆放着几块石头,垒成一个小小的心形。
“这是我和周磊的秘密据点,”
顾怀瑾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训练间隙,我们常溜到这里偷懒。
他说这棵树像个孤独的哨兵,守护着整座山。”
沈熹微静静地看着那个石头垒成的心形,注意到石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显然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这是他去世后,我每次来垒一块石头,”
顾怀瑾解释道,
“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他在树下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沈熹微依言坐下,感受着山风拂过面颊的凉意。
“那天,我们就是从这个方向突围的。”
顾怀瑾指着东面的山坡,
“情报显示那条路线敌人布防最弱。
我相信了情报,做出了决定。”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爆炸发生时,周磊离我只有三步远。
他完全有机会躲开,但他选择扑向我,把我推开...”
顾怀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永远忘不了他脸上的表情
——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坚定。”
沈熹微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它冰冷得吓人。
“我抱着他,试图止住血,但伤口太深了...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照顾好我爸妈和晨阳’...”
顾怀瑾的声音终于哽咽了,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在我怀里。”
长久的沉默后,沈熹微轻声问:
“如果他有机会对现在的你说一句话,你觉得会是什么?”
顾怀瑾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多年来,他一直沉浸在自责和愧疚中,从未考虑过周磊会如何看待他这些年的自我惩罚。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我认为他会说:‘兄弟,你辛苦了。’”
沈熹微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会希望你好好生活,而不是被过去困住。”
顾怀瑾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他没有擦拭,任由它们流淌过面颊,滴落在泥土里。
沈熹微没有安慰,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陪伴他经历这场迟来了太久的宣泄。
...
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
顾怀瑾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部分重担。
在快到山脚时,他突然停下来,转向沈熹微。
“谢谢你今天跟来,”
他说,眼神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也谢谢你没有试图阻止我。”
沈熹微微笑着摇摇头:
“痛苦需要被见证,而不是被解决。”
回城的路上,顾怀瑾开车,沈熹微坐在副驾驶座上。
两人很少交谈,但气氛不再凝重。
在一个红灯前,顾怀瑾突然开口:
“下周是周磊的忌日,我想去看看周叔。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沈熹微有些惊讶,这是顾怀瑾第一次主动邀请她进入他过去的核心部分。
她点点头:
“当然,我很想见见周叔叔。”
绿灯亮起,车辆继续前行。
夕阳的余晖洒在车内,为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沈熹微知道,顾怀瑾的治愈之路还很漫长,但至少,今天他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允许别人走进他的伤痛,而不是独自守卫它。
而对她而言,这次旧地重游也让她更加理解了顾怀瑾内心深处的枷锁
——那不是一场简单的悲剧记忆,而是一种对生命的重新认识,
对责任的沉重承担,以及对自我的永不原谅。
但也许,正如山顶那棵孤独的松树一样,在经历了无数风雨后,
依然能够屹立不倒,甚至为他人提供一片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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