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区回来的路上,车内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宁静。
不是尴尬或紧张,而是一种经过风暴后的平静,仿佛两人共同经历了一场情感的急风暴雨,现在终于迎来了喘息的空间。
顾怀瑾专注地开着车,但沈熹微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颈线条已经柔和了许多。
他的右手偶尔会离开方向盘,轻轻触碰她的手背,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
这种细微的肢体语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境。
回到市区时,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照亮了渐暗的天色。
顾怀瑾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在一家精致的日式居酒屋前停下。
“饿了吗?”
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想我们可以吃点东西再回去。”
沈熹微点点头,她能感觉到顾怀瑾需要这个过渡阶段,一个从山间的沉重回忆回归日常生活的缓冲地带。
居酒屋隐蔽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门面低调,内部却别有洞天。
木质装潢温暖质朴,空气中弥漫着烤物的香气和清酒的醇香。
老板似乎认识顾怀瑾,微微颔首便将他们引至一个僻静的包厢。
包厢内只有一张矮桌和几个坐垫,纸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顾怀瑾脱下外套,松了松领口,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沈熹微感觉到他正在卸下心防。
“这里是我偶尔会来的地方,”
顾怀瑾解释道,声音比平时柔和,
“安静,不会遇到熟人。”
沈熹微环顾四周,注意到包厢的隔音效果很好,几乎听不到其他客人的声音。
这是一个适合倾诉的空间。
点完菜后,一阵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两人。
顾怀瑾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游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要喝点酒吗?”
他终于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沈熹微平静地点头:
“好。”
清酒上来后,顾怀瑾为两人各斟一杯。
他没有像往常商务应酬时那样举杯致辞,而是直接饮下半杯,微微蹙眉,仿佛在品尝的不仅是酒的滋味。
“今天...谢谢你陪我去那里。”
他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桌面上。
“谢谢你愿意带我去。”
沈熹微轻声回应。
几碟精致的小菜陆续上桌,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太多食欲。
顾怀瑾又斟了一杯酒,这一次他喝得慢了些,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我很少跟人谈起周磊的事,”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就连和周叔
——周磊的父亲,我们也很少直接谈论那场意外。
就像有个无形的协议,大家都避而不谈,仿佛不提就不会痛。”
沈熹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但我知道,周叔每次看到我,都会想到他死去的儿子。
而每次我看到周叔,都会想起自己的失败。”
顾怀瑾又喝了一口酒,
“这些年来,我尽可能在物质上照顾他们,帮周晨阳安排工作,为周叔换了大房子...
但这一切都像是徒劳的补偿,永远不够。”
沈熹微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相信他们从未把你当作需要补偿的人。”
顾怀瑾苦笑了一下,眼神有些迷离:
“你知道吗,周磊和我同年入伍,但从新兵连开始,他就像个哥哥一样照顾我。
我性格要强,容易得罪人,他总是帮我打圆场。
我训练时不要命,他总提醒我适可而止...”
他的声音渐渐沉浸于回忆中,沈熹微能感觉到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那次任务前,他本来可以调去更安全的岗位,”
顾怀瑾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因为他父亲身体不太好,上级已经同意了。
但他坚持要完成最后一次野外任务,说要和我并肩作战到底。”
清酒瓶已经空了一半,顾怀瑾的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
仿佛酒精不是麻痹了他的神经,而是释放了他长期压抑的情感。
“如果当时我坚持让他调走,如果我没有同意他参与那次任务...”
顾怀瑾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沈熹微为他斟满酒杯,轻声问道: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顾怀瑾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熹微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有一种决绝,仿佛终于决定要面对那个他一直逃避的噩梦。
“那是一个边境侦察任务,”
他开始讲述,目光变得遥远,
“我们的小队被派去确认一些情报。
原本应该是低风险的例行任务,但情报有误,我们走入了埋伏圈。”
沈熹微屏住呼吸,她能感觉到顾怀瑾的手在微微出汗。
“当我们意识到中计时,已经晚了。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我们被完全包围。”
顾怀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这种平静下是汹涌的情感,
“作为队长,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我选择了东面的山坡作为突围方向,因为那里的树林最密,能提供更多掩护。”
他停顿了一下,喝光了杯中的酒,继续说道:
“一开始很顺利,我们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但就在我们即将抵达安全区域时,发生了爆炸...
后来才知道那是敌人预先埋设的地雷。”
顾怀瑾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致命的时刻。
“周磊离爆炸点最近,但他完全有机会卧倒躲避
然而他看到了我脚下的另一颗地雷...”
顾怀瑾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扑向我,把我推开,自己却完全暴露在爆炸范围内...”
沈熹微紧紧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掌心冰凉的汗水。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顾怀瑾闭上眼睛,声音哽咽,
“他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腹部不断涌出。
我按住伤口,试图止血,但我知道...
我知道已经太迟了。”
包厢内陷入沉默,只有纸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影子。
“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照顾好我爸妈和晨阳’...”
顾怀瑾的声音几乎破碎,
“然后他笑了笑,就像平时训练累了躺在地上那样笑了笑,然后就...
闭上了眼睛。”
沈熹微的眼中盈满泪水,但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陪伴,给予他继续讲述的勇气。
“救援队二十分钟后才到达,那二十分钟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顾怀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抱着他逐渐变冷的身体,对着对讲机疯狂呼救,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沈熹微从未见过的痛苦和脆弱:
“你知道吗,最讽刺的是什么?
后来调查发现,我脚下的那颗地雷其实是个哑弹,根本不会爆炸。
周磊为我牺牲了性命,而那个威胁甚至不存在。”
这个真相像一记重击,沈熹微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怀瑾的愧疚如此深重。
那不仅是一场意外,更是一个残酷的误会,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判断。
“这不是你的错,”
沈熹微坚定地说,声音温柔却有力,
“你无法预知那颗地雷是哑弹。
周磊做出那个决定,是基于他当时所知道的信息。
他选择救你,是因为你值得他这么做。”
顾怀瑾摇摇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但我活下来了,熹微。
我活下来了,而他死了。我过着富裕的生活,拥有成功的事业,遇到了你...
而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二十五岁。
这不公平。”
沈熹微移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他颤抖的肩膀:
“活着不是罪过,怀瑾。
周磊救你,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用余生来惩罚自己。”
顾怀瑾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多年的防御彻底崩塌。
这个一向强大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多年来压抑的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 miss him so much(我非常想念他),”
他用中英文混杂的方式低语,这是情感极度波动时的无意识表现,
“每次我取得成就,每次我遇到困难,我都会想,如果他在会怎样...
他一定会为我骄傲,或者给我最中肯的建议...”
沈熹微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尽情哭泣。
她知道,这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勇气
——直面伤痛的勇气,释放情感的勇气,开始愈合的勇气。
良久,顾怀瑾的哭泣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拭眼泪:
“对不起,我失态了。”
“永远不要为表达真实情感而道歉,”
沈熹微温柔地说,递给他一张纸巾,
“这是你对我信任的表现,我深感荣幸。”
顾怀瑾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的眼神虽然因哭泣而红肿,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从来没有人在我讲述这件事时,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加评判,不试图安慰,”
他轻声说,
“谢谢你只是...在这里。”
沈熹微微笑:
“我永远在这里,只要你需要倾诉。”
结账离开居酒屋时,夜色已深。
顾怀瑾的脚步有些虚浮,不仅是酒精的作用,更是情感宣泄后的疲惫。
沈熹微扶着他,两人慢慢走在回停车场的路上。
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气,也吹散了部分阴霾。
顾怀瑾抬头望着星空,轻声说:
“你知道吗,自从那天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痛苦不会一夜之间消失,”
沈熹微诚实地说,
“但分享痛苦会让它变得可以承受。”
顾怀瑾停下脚步,转向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今天在山顶上,你问我觉得周磊会对现在的我说什么。”
沈熹微点点头,等待他继续。
“我想他会的确会说‘兄弟,你辛苦了’,”
顾怀瑾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释然的微笑,
“但他还会说‘是时候放下过去了,好好生活’。”
沈熹微握紧他的手:
“那你准备好听他的话了吗?”
顾怀瑾没有立即回答,但当他看向远方时,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份决意。
酒精没有解决他的问题,但它打开了那扇长期紧闭的心门。
而真言,则是通向治愈的第一步。
回到车上,顾怀瑾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消化今晚发生的一切。
最后,他转向沈熹微,轻声说:
“下周去看周叔,我想告诉他一切。
关于我的愧疚,关于那天地雷的真相...所有的一切。”
沈熹微点点头:
“我会陪着你。”
这五个简单的字,在这个夜晚,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分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