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一班船靠岸是九点。
钟燕八点四十到港口,太阳已经挂上高空,灼热的海风让人窒息。
船靠岸后,游客们提着行李三五成群,热热闹闹走下甲板。
钟燕打起三分精神,把目光投向人群涌来的方向,仔细分辨。
“是姐姐!”
妹妹钟欣先看到了她,兴奋地摇起小手。
她骑在她爸爸的脖颈上,高出人群一大截,就像是一片五颜六色的小花旗。
钟燕顺着她,再看见旁边扶着老人的妈妈。
奶奶是妹妹的奶奶,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她来家里帮忙带新生儿,那时候钟燕成绩下滑得厉害,妈妈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在她的学习上,惹得奶奶很不高兴。
婆媳之间摩擦矛盾不断加剧、升级。
钟燕已经懂事了,知道家里每一次纷争都是因为她,因为她占据了妈妈的精力,占用了照顾妹妹的时间。
每次妹妹生病,她都会很紧张,紧张到胃痉挛。
因为奶奶总会故意晃到她或者妈妈面前唠叨几句,“人家娃娃都是喝母乳长大的,偏我家欣欣可怜,没喝到几口母乳,身体自然没有别的娃娃结实。”
妈妈也会说:“我牺牲了照顾你妹妹的时间来盯着你的学习,你要是考不进前十,怎么对得起我们?”
她太害怕辜负了妈妈,耽误了妹妹。
若是她的成绩不好,家里的争吵、妹妹的健康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她就成了罪人。
“姐姐!姐姐!”钟欣回到了地上,扯着爸爸妈妈的手拉向钟燕。
“小燕。”继父也笑着和她打招呼。
“叔叔好。”钟燕任妹妹抱住自己的大腿,转头看向妈妈。
“妈,奶奶好。”
王香梅蹙眉看着女儿,“头发这么长了都不知道去剪一下,成什么样了!”
钟燕拨了拨头发,出门时她忘记戴发夹,刘海被风吹到了脸前面,刺得眼睛发疼。
“都玩得不知道回家了,考完试就不见人影,也不知道辅导一下你妹妹,她要上小学了……”奶奶从鼻子里哼出声。
“妈!”钟远兴不赞同地说:“人孩子辛苦读了这么久的书,暑假放松放松有啥问题。”
“我才不要学习呢。”钟欣抱着钟燕的胳膊,摇来晃去撒娇。
奶奶正色说:“你可不能比你姐姐差,要不然人家看不起你。”
钟欣撅起嘴巴。
“哎呀,小燕真的比照片上还好看啊!”忽然从他们身后冒出了一个中年卷发的女人,她摘下墨镜,笑吟吟地对钟燕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邓阿姨,我儿子吴川泽,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阿泽快上来啊,别管你妹妹了!”
钟燕有点印象。
一男一女两兄妹快步上前。
男生约摸二十岁左右,人瘦条条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黑条纹的POLO衫,模样算是周正,但镜片后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人,让人不太舒服。
旁边的女生十五岁上下,穿的短袖小花裙,也好奇地看着她,却没有那么讨厌。
“小燕,好久不见。”男生跟她打招呼。
钟燕不能没有礼貌,“好久不见。”
她扭头看向妈妈。
因为妈妈昨天没有提过,还会有别人一起。
“你高考前邓阿姨就关注你了,还提供了不少学校的报考信息。”王香梅感激说:“你邓阿姨现在是S大的副教授,小泽是你学长,等到了大学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请教他们。”
“见外了不是,小燕这孩子从小就乖,成绩还这么好,我喜欢得不得了,以前还想拐来做我自己的女儿呢!以后有事尽管去找阿泽。”
吴月霞听了撒娇说:“妈!那我呢!”
“你可没有小燕乖。”
吴川泽也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看小泽多好,小燕你今天就领着他到处逛逛。”妈妈说。
吴川泽看着钟燕笑,“那就麻烦小燕了。”
钟燕有点明白过来。
为什么昨天妈妈特意叫她今天穿好看点,她还为此穿上了最好的那条长裙。
妈妈在朋友圈里话一个一个蹦在眼前。
明明是酷暑的天,手臂上却冷出了鸡皮疙瘩。
钟欣拽了拽钟燕手,要跟她说话。
钟燕屈膝半蹲下去,妹妹把手拢在她耳边,脆生生说:“姐姐,这个哥哥是妈妈给你找的男朋友哦!”
她自以为声音小,但周围一圈的人都听见了。
大人们顿时大笑了起来,钟燕的脸却火辣辣的。
好像被什么隔空扇了一巴掌。
不知道是羞窘还是恼怒。
又或者无力的悲哀。
她想立刻拔脚离开,却又在心底一次次反问。
不礼貌了怎么办?
妈妈生气了怎么办?
邓阿姨不高兴了怎么办?
如果是季风的话,他一定会扭头就走,绝不让这种糟糕的情绪影响自己。
可她没有撕破一切的孤勇,只能把自己强行按在原地,勉强地扯着唇角,应酬着。
“这岛上有什么好看的景点吗?”
“太晒了,没太注意。”
“你喜欢吃海鲜吗?”
“还可以。”
“我妈做的油爆虾很好吃,下次请你吃。”
“太麻烦邓阿姨了。”
“不麻烦,我妈很喜欢你,之前在家里就一直夸你成绩好……我们很久没见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啊?”
距离小学已经过去六年,固然家长之间还有联系,但对于钟燕而言,曾经的玩伴早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并不会因为童年的记忆而温暖几分。
“的确……有点陌生。”
“没事,你可以多问我问题,就不陌生了。”
钟燕张了张口,却没能搜罗出问题。
她并不想去了解吴川泽。
“小燕没有怎么和男生来往过,不会说话,性格比较内向啊,小泽你多担待。”王香梅说。
钟燕低着脑袋,心里想着的却是她并不是不会说话。
和季风她都能很自然的说话,也有说不完的话。
吴川泽又笑着说:“没关系,想到再问也来得及,我们加一个微.信吧。”
钟燕没法当着妈妈的目光拒绝,拿出手机点开APP。
吴川泽在操作自己手机的同时瞟向钟燕的屏幕,问:“这个WIND是谁呀,你还置顶了。”
钟燕像是猝然被尖刺扎到了,猛地扭过头看着吴川泽。
她的眼睛有一瞬的灼亮。
吴川泽觉得女孩木讷的时候只是一般般漂亮,但是她恼起来是真的漂亮,像是一团鲜活的火焰。
“抱歉啊,不小心看见的,你前男友吗?”他脸上没有歉意,镜片后的眼睛里也只有探究。
王阿姨说,钟燕从没有交过男朋友。
但是青春期嘛,多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钟燕咬着下唇,眼睛有些发胀。
“什么前男友?”王香梅问。
“不是,只是一个朋友。”钟燕矢口否认,同时垂下眼睫心慌意乱把WIND取消置顶。
“你可以置顶我,要不然怕你信息多会刷下去。”吴川泽笑着说。
钟燕低声说:“没事,我信息不多。”
旁边的钟欣抬起自己的小天才手表,“姐姐你置顶我了吗?置顶我了吗?”
钟燕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号置顶了。
王香梅拽过女儿,笑着说:“你捣什么乱。”
钟欣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我就要嘛!”
“欣欣从小就喜欢她姐姐,没办法。”王香梅解释。
邓真礼说:“是不是因为姐姐漂亮呀?”
钟欣点头,“姐姐漂亮。”
小孩子的童言真挚,惹来大人发笑。
吴川泽蹲在钟欣旁边说:“嗯,你姐姐漂亮。”
有人赞同,钟欣更高兴了,得意炫耀说:“刚刚那有一个帅帅的哥哥都一直在看我姐姐!”
她手指一指,众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
钟燕也扭过头。
一个带着灰色棒球帽的瘦高背影,正在树荫下缓缓往前走。
“真的,我也看见了。”吴月霞也兴奋地说,“冷冷酷酷的!”
邓真礼揪住女儿的脸蛋,摇摇头,“现在小孩儿真是的,尽喜欢那些性格孤僻的,不知道要阳光乐观的才是好的。”
钟燕抿住唇。
季风才不是性格孤僻,他就是天生不爱笑,还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恶劣罢了。
但她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只能闷不做声跟着他们往岛上去。
早上天气还算不错,临近中午,不知哪里飘来的一朵云遮住了明媚的阳光,海水都变得灰扑扑,没了光彩。
奶奶说:“这么难看的海不知道这些人大老远跑来图什么,船上又晃又臭的……”
“天气好的时候,海水肯定很漂亮。”吴川泽说:“对吧,小燕。”
“嗯。”
钟燕抱着双臂,今天的海风让她觉得有点冷。
远处的海浪也翻得比往常更高,更凶。
穿着救生衣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从这一伙人里发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
“小燕,今天不去游泳了吗?”
钟燕僵着脸摇头,生怕他会再问一句“跟你一起的那个男生呢”,好在远处他的同事在叫他,他朝着几人笑了下,就跑过去汇合。
但是王香梅还是听到了关键的字眼。
“你下海游泳了?我不是说了别去水里玩,你又不会游泳,哪天给水冲走了都不知道,每年都有多少高三毕业生跑到海里、水库丢了性命……”
钟燕想要捂住耳朵,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放空自己的思绪。
想象自己是一只稻草人,哪怕被利箭射得千疮百孔也毫无知觉。
季风说过:学游泳不是为了让你去冒险,而是当你遇险的时候,有能力保护自己。
她需要保护自己的能力。
无论是外部的身体,还是内部的心理。
王香梅一唠叨,奶奶就在旁边跟腔。
一会说不该让钟燕一个人呆在岛上野这么久,一会说别是什么结识了什么坏朋友给带坏了。
好不容易到了午饭的时间,王香梅也没有等钟燕推荐,直接让欣欣爸带着他们去网上评价好的那家海鲜大排档吃。
原本钟燕也打算带他们来这里。
只是王香梅觉得女儿的判断不值得听,一开始也没想让她安排游玩行程。
钟燕对此也没有半点异议。
她原本就是不擅长交际,也不喜欢应酬。
乐意当个没有什么用的花瓶。
大排档里没有小女孩想要喝的饮料,吴川泽提出和钟燕去旁边的小卖铺买。
他们离开大排档,沿着小路往回走。
路口的地方就有一个张勇小卖铺。
钟燕冷不防看见两颗彩色的脑袋闪过,是陈宝然和COCO。
小岛说大不大,碰见熟人的概率在这一天似乎达到了顶峰。
幸好不是正面相遇,不然吴川泽恐怕回去又要说她交了两个“奇装异服”的朋友。
两人到了小卖铺,老板正在用鸡毛掸子扫着玻璃货柜,眉头拧着嘴里嘀嘀咕咕说着猫。
吴川泽抱了六瓶瓶子花花绿绿的饮料到收银柜前,搭话问老板是不是养猫了。
六十岁的老人把原本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紧了,他挥动鸡毛掸子厌恶,说:“不可能养猫,猫抓人还掉毛,我最讨厌猫了!”
吴川泽跟着点头:“猫养不熟的。”
“可不是,刚刚那两个丫头到处在找猫,说是家里猫溜出来了,不见了,台风天肯定要死外面的。”老人熟练地给货品扫条形码,“一共32,扫这里。”
钟燕默默想,她们一定是在帮陈阿嬷找猫。
吴川泽拿出手机扫着码,赞同说:“野猫要是不死,到时候抓伤游客,还不知道谁来负责。”
“猫也是一条生命,它们不会随便跑到路上来抓游客。”钟燕没忍住开口。
吴川泽定定看了她一眼,温声说:“忘记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小动物了,外面看看就好了,别自己养了,有病毒还要给它铲屎。”
钟燕忍着气问:“我养不养宠物,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吴川泽回过神,哈哈笑了两下,“我就是提个建议,你们女生对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总是会一时兴起,忽略了后面的麻烦,我妈就不喜欢养这些,我妹想养都被她骂了,你别跟我妈说你想养。”
钟燕压根不想和邓阿姨有什么过深的往来,她也管不到她的头上。
回到大排档,王香梅和邓真礼在说头发的事。
“染得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父母怎么管的。”
“现在小孩儿就喜欢标新立异,染发、穿耳洞、打舌钉、纹身的都有,一看就没学好,成日跟那些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不做正经事。”
钟燕低着头,猜测刚刚COCO和陈宝然可能也到大排档来找过猫,这才让她们看见了。
两个妈妈说话的声音忽然小了,随后钟燕听见了陈宝然的声音。
“……麻烦黄哥了,如果看见的话就打电话通知我来抓。”
大排档的黄哥笑呵呵点头,“行,我会帮你们留意的,要不要在这吃个饭啊?”
“下次啦,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找,台风要来了,找不到就惨啦。”
黄哥挥手说:“好啦好啦,下次来吃饭。”
钟燕看见一拐一拐的陈宝然和COCO转过身来,目光扫来,看见了她。
钟燕下意识把头一低。
“欸!”
COCO才“欸”了一下就没了声,钟燕过了好一会才敢抬起头,见到陈宝然用力挽住COCO的手臂,把她往外扯,而COCO还扭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这边。
钟燕很羞愧,非常地羞愧。
明明她们已经是朋友,可她却在这一刻“耻”于承认。
可她到底在“耻”什么?
耻她们鲜艳的头发?她们靓丽的指甲?是她们漂亮的小短裙还是她们鲜活努力的生命?
见人走出门,旁边的两个声音才卷土重来。
“真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不务正业的样子。”
“估计就是没有好好读书,没上大学,你看她们年纪也不大。”
“她们有正经工作。”钟燕忽然出声。
王香梅皱起眉头,“你认识她们?怎么像混混一样。”
钟燕看着妈妈不认同的眼睛,没有就此打住,她说:“那个粉头发的女孩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她,爸爸是个酗酒打人的坏蛋,她高中毕业就开了陶艺馆,自给自足,把自己养得很好。蓝头发的女孩是尚大艺校的学生,兼职做摄影,生活费都不用家里给,前几天她们还帮助一个老奶奶上医院看了病,岛上的人都知道她们是很好的女孩。”
“那头发弄成这样,就是让人感官不好。”邓真礼说了句。
钟燕没有沉默下去,“初中老师教我们不要以貌取人,是因为小孩子不可以,但是成年人就可以了吗?”
“钟燕!”王香梅吼了句,“你今天怎么回事,妈妈特意来看你,你就跟吃了炮仗一样是不是?”
“香梅。”钟叔叔连忙拉住王香梅,“小孩子都喜欢新颖的,你看欣欣不是也喜欢在头发上夹点彩色的带子。”
“是、是啊,可能都是我们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花花绿绿的。”邓真礼也出来打圆场。
“妈,我想染冰川蓝!”吴月霞趁乱发话。
钟欣也跟着说:“我也想。”
眼见就要带坏小孩,邓真礼马上说:“染头发对发质不好,还可能会患癌,头发掉光光。”
钟欣不太相信说:“真的假的?”
吴月霞说:“肯定假的。”
话题东拉西扯开了,又是其乐融融的一桌。
钟燕沉默地坐着。
旁边的吴川泽还在给她夹菜,但她戳着米饭全无胃口。
下午天气不好,大家游玩的兴致也不高,只有年纪最小的钟欣还兴高采烈,拉着人到处去看,又问钟燕岛上有没有奶茶喝。
钟燕下意识说出茉莉奶茶店。
钟欣嚷着要去喝。
阳光没有,但是海岛的气温依然很高,热腾腾的像是把人都放进了蒸笼里。
两个小的女孩跑在最前面,钟燕和吴川泽走在中间,后面几个大人还在讲学校的事。
钟燕心里忐忑,因为茉莉奶茶店就在陈宝然的陶艺馆旁边,倘若在那儿遇到,还不知道妈妈和邓阿姨又会说些什么。
而且,刚刚她的表现肯定让两个朋友失望。
在茉莉奶茶店的巷子里,没有看见陈宝然和COOC的机车,但是看见了季风。
他刚从陶艺馆里推门而出。
钟欣拉着吴月霞,“那个哥哥!”
这次钟燕握紧手机,没有躲开目光,然而季风的眼睛只是略往他们这边扫了一下,就旁若无人地往旁边走去。
就好像,他完全不认识里面的任何人。
钟燕愣了下,心里酸酸胀胀。
她继续弱懦地保持着沉默,却不想旁边的吴川泽突然喊住季风。
“季风?”
季风脚步一顿,回转过头。
吴川泽看清他的脸,愈发肯定,说:“我认识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和你同届,是隔壁才中的,我们一起去省里参加过表彰会。”
“哦。”季风打量了他几眼,“有点印象。”
“谁啊?”邓真礼好奇问。
吴川泽说:“实高的一个同学。”
邓真礼说:“那岂不是王老师的学生?”
王香梅走到前面认出人,“季风?”
季风稍稍站直了身,点头说:“老师好。”
同在实中,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但是交集并不算多。
在季风上高一时,王香梅只短暂地带过他半个学期数学课,随后校长紧急把她抽调回高三带毕业班。
然后就是钟燕高一时用的课桌被人画得不像话,她去调查后知道是他。
“嗯,我记得你高考也考得挺好的,现在是在哪个大学?”老师的关心不外乎就是这些。
季风有问有答:“航大。”
旁边的邓真礼说:“航大很好啊,什么专业的?”
季风还没回答,就听见王老师在和钟燕说话,“你们认识?”
钟燕抬头飞快看了眼季风,“嗯,认识。”
吴川泽插话说:“好巧啊,我有个堂弟也想报航大,方便加一下微.信吗?”
季风“哦”了声,拿出手机。
“WIND?”
“怎么了?”
“没事。”吴川泽笑了下。
另一边王香梅彻底笑不出来,她把钟燕拉远了几步,认真询问:
“你们什么关系?”
“校友。”
王香梅继续问:“你想读航大是因为他?”
钟燕的心狠狠一抽,“妈,那时候我都不认识他。”
“真的不认识?”
王香梅回头看见季风投来的目光,再看自己已经红了眼眶的女儿,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问题。
为了个志愿和她大吵大闹,甚至还用想从楼上跳下去来恐吓她,厌食呕吐闹到住院的地步。
她的女儿何时有过这么叛逆!
都说青春期的孩子不服管教,别的老师一直羡慕她,因为她的孩子总是乖巧听话,听从她的一切安排,把学习当做第一要务,从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并没有想象中的乖顺。
“你不肯回家也是因为要和他在岛上?你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吗?”
“你老实说!你高三是不是就早恋了?要不然怎么突然会想去航大?!”
女儿住院的那一瞬,王香梅以为她做错了。
身为母亲,看着虚弱的女儿她也有过一丝的懊恼和后悔,但现在却在一个隐隐展露的真相面前全面反弹了。
她没有做错。
钟燕说不出要去航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和男朋友约好要去航大!
她早恋了!
钟燕突然大声喊道:“妈!”
她不知所措,只想打断妈妈。
那些无理的、野蛮的诘问就像是一根根刺,再次扎到她的心头。
“欣欣我们先进去点奶茶吧,小霞、小泽一起进去吧。”钟远兴拉着小女儿,搀着妈,把多余的人往奶茶店里赶。
“哥,他比你考得好,还长得比你帅。”吴月霞挽住吴川泽的手臂,窃窃地笑了起来。
吴川泽拍开妹妹的手。
后面钟欣天真地问爸爸:“那个帅帅的哥哥会和姐姐结婚吗?”
奶奶冷笑:“你妈不把他撕了就算好的。”
“奶奶,妈妈为什么要撕了帅的哥哥?因为她更喜欢姐姐和这个不帅的哥哥在一起吗?”
钟远兴一把捂住钟欣的嘴巴。
钟燕突然也很想捂住妈妈的嘴。
哪怕一次也好。
她的话语是利箭,总往她最薄弱的地方扎。
她要怎么才能让妈妈停止伤害。
王香梅见从女儿这里问不出什么,转头看向季风,他不怎么说话,但是眼睛却频频看向钟燕。
关心、担心还有隐隐的怜惜。
身为妈妈,身为女性,她对此十分敏感。
“你和我女儿在谈恋爱吗?什么时候开始的?”
旧事重演,钟燕抓住妈妈的一只手臂。
“妈!”
“阿姨,我和钟燕认识不过几天,说谈恋爱太早了点吧?”季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站着,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算不上和善,落在王香梅的眼中更像是一个挑衅。
王香梅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虽然他是一个成绩不错的学生,但成绩并不能代表一切。
他或许有天赋,但他并不认真对待自己的天赋,上课画桌子不说,他还经常分心去参加各种活动,哪哪都要插一脚,简直像是“臭名昭著”的比格犬,精力旺盛到吓人。
在办公室里,她偶尔也听过别的老师头痛他不专心的事。
不专心代表着他对任何事物都抱玩闹的心态,浪费天赋比没有天赋更可恶。
王香梅对钟燕是有着一个美好的规划,她不希望这条路上的任何环节出现无法控制的意外。
不管是人还是事。
好学生总是容易被坏孩子带偏。
“那就好,我女儿内向,怕是你们也说不来话。”王香梅又说:“航大里面的好专业都不适合女孩子读,你们学校女生应该也比较少吧。”
季风散漫地说:“不啊,我们学校厉害的女生蛮多的,艺术不分国界,学科不分男女。”
王香梅继续盘问:“你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还在怀疑钟燕以死相逼也要去航大是因为季风。
“这是我第一次说。”季风很有耐心地回答。
钟燕再次用力拽住妈妈的手臂,她无法忍受她像是拷问犯人一样,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季风的头上。
“妈,和他有什么关系?我想去航大不能是因为我自己想去吗?”
钟燕还是哭了。
高一的那一巴掌,她没有哭,但委屈还是化作了锈斑,留在她身体深处。
她喊道:
“我要去航大,因为航大很远,在北边!”
“我不想读师范,不想当老师,因为我不想成为妈妈这样的人!”
从小到大,钟燕听的最多是妈妈说,长大和妈妈一样,当个优秀的老师。
妈妈用自己十几年的辛劳付出,换来了赞誉和体面,彻底与原生家庭的贫穷和潦倒撕开。
她不愿意提起那些工厂扭螺丝的兄弟姐妹,也生怕自己的孩子重新捡起那些不堪。
她做老师的收入有限,托举也有限,无法承担太多的风险,稳定是她唯一的祈求。
可是钟燕不想。
她也时常奇怪,自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洗脑”中为何还能保留住自己的思想,还会挣扎出其他的想法。
她不想像妈妈一样。
什么都按部就班地过,像是打了发条的机器,永远按着已定的方向、速度前进、转动。
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她不知好歹也罢,她就是没有办法不去挣扎,不去妄想。
有人说,当你十分想吃某样食物的时候,是因为身体需要。
钟燕也想,她这么想要挣脱妈妈的束缚,是不是也因为身体想自救呢?
她不想辜负妈妈,也不想伤害妈妈。
她天真以为考上更好的高校就能够让妈妈接受,却没有想到会让她更加失望、生气、愤怒。
她们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话语是比真刀实枪还要厉害的东西。
它伤害的不是□□,撕烂的是灵魂。
一些原本坚固的东西,在无形中被敲碎了,裂痕慢慢扩大。
王香梅安静下来。
钟燕眼泪流了满脸,抽噎止不住。
她在这令人发狂的安静里迅速衰败。
季风离开了,又回来了,递给钟燕一包纸巾。
他的关心不加掩饰,他的姿态大大方方。
钟燕用纸巾擦掉脸上的眼泪,只有睫毛还湿漉成缕。
/
暑假是旺季。
泥泠岛一间普通的房都要七八百一晚,老人节俭不舍得住。
正好钟燕现在这个屋子有两间小的房间,一间给妈妈住,一间给奶奶,她就在客厅打个地铺。
奶奶把房子挑剔一遍后,就去洗澡。
母女俩下午争吵过后,哪怕面对面坐着,也很少说话。
八点左右,王香梅洗了澡回到房间。
钟燕一个人被扔在客厅。
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事情。
妈妈的缄默无声比怒骂呵斥还要让人难过。
钟燕把头埋在膝盖上。
她真是个矛盾的人。
既不是真的臣服,又不能彻底反抗。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了,过了许久,钟燕才拿起来看。
最上面一条是妹妹发的。
一连好几张图片,都是拍自民宿。
亲子房有很多儿童友好设施,这也是为什么钟欣没有吵着和姐姐睡的原因。
钟燕回了一个兔子抱心的表情包。
其他几条分别来自继父、季风还有吴川泽。
钟叔叔安慰了她几句,叫她不要生妈妈的气,又给她转了两千块。
钟燕没有收钱,只谢了叔叔的好意。
吴川泽的头像旁显示:在吗?
钟燕当做没看见,打开了季风的对话。
WIND:【晚上吃了什么?】
笼:【没吃什么。】
WIND:【现在能下楼吗?】
笼:【你在楼下?】
WIND:【嗯】
钟燕愣了下,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来不及换鞋,拿了钥匙手机就踢踏着拖鞋跑下楼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就是很想快一点,快一点。
她一口气跑到楼下,左边昏黄的路灯下一群虫子正围着一个人打转。
季风还戴着下午的那顶帽子,帽檐挡住头顶的光,五官在阴影下,轮廓还是那么明显。
让人想起美术课上的石膏肖像,立体、深邃。
“季风。”
季风站直了身,转过头。
钟燕走到他跟前,气息还有些不稳,喘着气问:“这么晚,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提起一个塑料袋,说:“和朋友吃饭点多了一份烧烤,经过这里就问一问你,如果你晚上没吃饱,就给你加餐,你想吃吗?”
袋子还没打开,炭火的香味就从缝隙里散发出来,钟燕肚子轻轻咕哝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地抿住唇。
因为没有胃口,她今天都没有吃多少东西。
巷子里没有凳子坐,钟燕只能和季风坐在阶梯上。
锡纸盒里的烧烤还有温度,但又不会太烫,入口刚刚好。
“我下午遇到你妈时,是不是说错了话?”
钟燕咬着烧烤,懵然抬起头。
“啊?”
季风挠了挠脸,“我是有点带着脾气,听陈宝然说你在相亲?”
钟燕默默咀嚼嘴里面的食物,等咽下去后才说:
“没说,就是我们小时候算是玩伴……”
季风说:“哦。”
钟燕又解决完一根烧烤,才问:“这是你第一次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吗?”
季风说:“也不是,就是突然感觉自己那么说不合适,害你和你妈吵架了。”
“哦。”钟燕学他说话,然后说:“不是那回事,我妈,从没有意识到我真的不愿意这件事。她会找到许多借口,把我‘变坏’归咎于各种外因,不好的朋友、没营养的小说电视剧……就像是她觉得我不能接受继父是因为我的名字还来自生父。”
钟燕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我改过名,以前的名字是我爸取的,叫轻燕。”
“轻燕?”季风重复了一遍。
“他姓宋,我叫宋轻燕。”钟燕把脚踩上一阶梯,手环住膝盖。
“我妈改嫁我不反对,叔叔对她、对我都很好,但是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季风把她手里的竹签取走,放进袋子里。
“宋轻燕很好听,你妈给你改掉名字是个错误决定。”
钟燕抽了抽鼻子,仰望黑蓝色的天幕,“我爸以前说,我像是老天送给他的一只轻巧的燕子。”
“十八岁就可以自己改名了,如果你想,你可以改回去。”季风说。
钟燕又垂下眼说:“我不知道。”
她把自己又抱紧了些,低声说:“我很胆小,一点也不勇敢。”
“老师教我们要做个善良的人,可我既不敢去扶倒地受伤的老人,也害怕别人走上前向我问路。”钟燕说着,眼眶又红了。
“比起善良,你只是更害怕受到伤害。”季风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你还是一只不能与风浪搏斗的小鸟。”
钟燕问:“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季风说:“等你直面痛苦的时候。”
/
上楼前,小卖部的老板娘及时叫住钟燕。
“欸小燕啊,你那个朋友还要买巧克力吗?我刚从仓库里找出一箱。”
钟燕说:“谁?”
“就是上次和你一起来买水的那个男生,高高的,戴帽子的。”老板娘抬头看了一下挂钟,“哎呀,都过去四十分钟了。”
钟燕重新看了眼手机上的的信息时间。
再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原来季风发第一条信息时,已经到了楼下。
他等了三十分钟,才等到她第一条回复。
笼:【季风,你晚上为什么会来?】
WIND:【风把我吹来的】
/
2025年8月20日星期四
风并不会说话,只有季风会说胡话。
他是想说,自己想要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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