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贵人结婚我干活,美得很啊,美死我了。”
天还未亮,一张半死不活的小苹果脸带着清晨的第一声吐槽从西厢房钻出来。
院子里还留着昨晚办喜事的酒桌。个头像小萝卜似的丫头,看到这狼藉的酒桌饭菜、桌椅碗筷,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累。
我不困。
......
我真命苦!
她头上绑着个歪辫子,脸上常年带着风刮的红晕,红苹果一样饱满,怎么看都像是个有福之人。只是经常眉头紧蹙,鼻子也犟着,鼻孔张大像小牛犊一样,一吸一吸的不知总在跟谁置气。
此时这个倔强的小苹果还在院子里倔强着,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是东厢房门开了。芸香吓得眉头都松了几分——这大早上的,谁去库房了?
还好,只见一座大红色的小山揉着腰钻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她家的李公子。
她不免又有些吃惊,“公子,你......”
你不是在正房就寝的吗?
何况东厢房连床榻都没有......
李怀朗见她在院里,咳了一声,脸色难免有些尴尬,打岔掩饰道,“芸香,你每日都问,我也每日都答你,是的,我就是起这么早,我就是日日勤勉地练武。”
谁问你了?
芸香撇了撇嘴,继续低头收拾着院子里的桌子。虽然搞不懂怎么回事,但是她也懒得搞懂。管他呢,光收拾这些就够她受的了。
李怀朗看着一个小矮个淹没在这一片桌凳之中,倒像是要淹死了,紧急吩咐她,“先收拾出来一张干净的用早饭就行了,剩下的今天亦或是明天收拾完就行,到时候我搬过去还给人家。”
芸香也没抬头,鼻子里“嗯”了一声,打眼挑了一个看上去残渣剩饭最少的桌子,转身去收拾了。
清晨空气冷冽,李怀朗深吸了口气,提着脚穿过层层的桌椅板凳,昨天在这里打圈敬酒时的兴奋劲儿还犹在眼前。
他心中懊悔,到底在兴奋什么?
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竟然蠢到娶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到家里,是嫌弃好日子太安宁了吗?!
他脑子里闪过梅娘得意的一笑,刺眼极了。有些人即使天各一方,也能仿佛近在眼前,让你心里发毛。
他又不知怎地,想起梅娘从前点评他的一句话,“谁让你简直是命里带着活该呢?”
当时他想,这疯婆子光会哭,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此刻对上,不由得也跟着暗骂自己。过不了好日子的蠢货!这次真是谁也怨不得,真是自找的活该。
没办法,往往只有最纯粹的对手,才会对你做出最深刻准确的评估。
不由他多想,这几步路越走越飘,终于走到门前,他停住了。
怎么办?
衣物都在正房里,可是不敢进。
他的心跳得不安极了,好久没这么紧张了,简直要了亲命了。
要知道平日里同僚间练武比试时,对他有个戏称,叫做“不动佛”。就是面不改色、不动如山。无论对上谁,无论准备好否,他出手总是神色自如,仿佛不受外物干扰。一场比试下来,别人狼狈不堪,他脸上还能带着笑。就算技不如人时,也能有招有式地退下来,一步不乱。
有人不信邪,还专门试探过,结果发现无论从背后突然窜出来什么都吓不到他。他似乎天生缺一根筋,有的只是简单的听见、看见、反应,好像不怕疼不怕死似的。气人的是,这一点还反而让他不大受伤。
现在这座“不动佛”确实没动,他蹲了下来,耳朵贴着门,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非常不像个好人。
要是新娘子没醒,倒是可以进去,拿了衣物就跑。他心里谋划着。
巧的是,与此同时,谢明微正贴着门的另一侧。
她早就醒了,也把自己收拾整齐了,只是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迟迟不敢出来。
李怀朗首先听到屋里很静,这很有利于他。但他也很谨慎,又耐下性子仔细听了一段,结果在这安静中又听出了几缕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让他分不清新娘子是在屋里睡觉还是穿衣。没有确切的把握,他下不了决心啊!
半刻左右,这个承受了太多的门,是被芸香打开的。
李怀朗沉浸在自己的纠结中,有些入定,并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芸香瞧着李公子鬼鬼祟祟的背影,实在是没眼看,又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也不等他了,上前就把门推开了。
谁让她还得负责伺候新娘子梳洗呢!
开门的一瞬间,谢明微刚来得及起身往前,李怀朗没来得及躲闪靠后,两人撞到了一起。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异常,饶是不爱掺和事的芸香都觉得有必要问点什么,又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但是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既然现在在门口撞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这两人还是选择继续不说话,那她也不用说什么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新娘子,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倒是穿戴很整齐了。于是她利索地转身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场合,自是不必多待。
她恨恨地去厨房做饭了。这一成亲,身上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
这世上到底是谁有闲工夫做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啊?简直奇怪死了!反正她知道,自己也没有闲心思对此起什么八卦之心。
芸香的心坚如磐石,要是能当个什么和尚道士,她觉得自己指定道心坚定。只可惜,她生在一个穷苦的农户。
芸香的爹娘生了很多孩子,这么多小孩,很好分辨哪个是好孩子、哪个是坏孩子,就看能不能早早下地里出力气。
走运的是,家里一连四个男孩儿,都是大个子,没有一个爱偷懒的,爹娘很满意。饶是她阿姐是个女孩儿,也身体结实,胳膊长腿儿长的,在家干啥都能搭把手。就算以后到了婆家,这种能干活儿还好生养的媳妇,谁不想要?于是爹娘也很满意,又生了她。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没能延续这个好运。无论家里多给她分粥还是多让她睡觉,她就跟地里被水淹坏的苗子一样,怎么都长不高。瘦瘦小小的,只能在家做饭。
于是在那天阿娘对她说,让她到城里去给人做丫鬟的时候,她知道爹娘这是把她卖给牙婆子了。她心里不想去,但却一句话都没说,扭头收拾自己的破衣服去了。
因为身量小,她在人市上也不受欢迎。硬是白吃了牙婆子好个月饭才被买走。
那天同往常没有区别,她跟一大群灰头土脸的丫头们挤在一处,头上插着根稻草,被吆喝着贩卖。
才开市没多久,牙婆子应当是很不耐烦她了,一有机会就把她推出去。不过来了一波又一波,就是没人瞧得上她,她只得站着放空,等着牙婆子再喊她。
恍惚间,好像话头又扯到了她身上。牙婆子跟那人热切地说着,要是门户不大的话,新婚买丫鬟,为的不就是帮衬着带孩子嘛,她这个身板也够用了。
她无聊地踢着地上的草,心中腹诽,谁说够用了?
本身牙婆子也是试探一下,能把这丫头出手最好,反正先从差的说,手里还有好的。没想到那人轻易就同意了。她抬眼瞧了瞧,这人比自己身形不知要大多少,长得也人模狗样的,就是脑子不好,太容易被骗了。
这个傻的当然就是李怀朗。
李怀朗从前常听同僚们私下抱怨着休沐不够,说家里事情太多。他还笑着插嘴,我家倒没什么事。结果同僚们愤恨地群起而攻之:你那个一个人的小院子叫家吗?成婚之后的家那才是真的家,整日里不知道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事,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跟谢家丫头定亲后,他也怕日后顾不过来,拿了点压箱底的钱,兴冲冲地跑去给自己和未过门的娘子买了一个丫鬟。
芸香没有被傻主家改名,带着自己的名字和破衣服来到这个院子。因为院子都是按李公子的身板布置的,她什么都够不着,甚至很多东西都拿不动。
李公子起初也没给她安排什么活儿,她就是在李公子回家的时候,假模假样地干点什么,显得自己没有闲着。
一天她本准备拿扫帚扫扫落叶,结果发现家里连扫帚都大得惊人。竹枝子捆成的扫帚又大又沉,她好不容易拖着到了院子里,还没把那几片形同虚设的叶子扫走,人就被压在下面了。
听到她的呼救,李公子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以至于不得不接连给她量身定制了不少东西,比如给她垫脚够东西的木凳子必不可少,还有现在她手里这个稻草小扫帚,放在墙边像是大扫帚的孩子。
她已经做好了饭,只要把地打扫出来,就可以让那两个没事干的新人上桌吃饭了。
见她从厨房出来,李公子神色紧张地跑过来,低声问了句话。她根本听不清,耐了耐性子,让他再说一遍。
李公子只得再靠近,悄声问道:“刚刚谢娘子到厨房跟你说什么了?”
说着又低了几分声音,“她有没有说我坏话?”
芸香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刚刚谢娘子溜进厨房,凑到灶台边低声问她——你家公子爱打人吗?
芸香回谢娘子,“不爱打”。回李公子,“没有说。”
李怀朗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又匆忙地补了一句,“你千万别跟她说我问你了!”
芸香受不了了,把小扫把往地上一丢!
刚才自己忙着烧火做饭,谢娘子骚扰了一通之后,走之前说的也是,“你别跟你家公子说我问你了。”
你们俩干嘛啊!
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忙吗?!把我当什么了!
不小心把脾气发出来了,看着李公子被她摔扫把之举震惊得不明所以的神情,她只得气鼓鼓地撂下一句:
“开饭了!”
不管多么奇怪的院子,都得吃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