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明微相反,李怀朗的提亲和备婚异常顺利和兴奋。
大婚之日,他被同僚们灌得烂醉。
不胜酒力的他,勉强送走了宾客,头晕脑胀地带着一脸憨笑回房了。洞房花烛还在劈啪作响,他支撑不住身体,先在胡床上坐下,开始寻找娘子。
模糊中看到屋内的房柱,高挑匀称。
可能是娘子。
再眯了眯眼,仔细看到那柱上方绑着的大红花。
可能真的是娘子!
要起身鞠躬吗?
头本来就晕,摇晃间,已经不受控制。
于是乎——倒。
他倒床之后,梦中继续跟娘子招呼。
没想到脑子那么像浆糊,蹦出来的话组不成句子,他怕新娘瞧不起他,组织词句愈发用力,结果没想到一句话都还没嘟囔咕噜清楚,他就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他感觉背很疼,在武堂里师傅也不会摔他那么疼。登时清醒了,身体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只见大红喜床上,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双手攒着被角,满脸都是惊恐,但是支着一只脚丫子还没收回去...
李怀朗想问她怎么了,又怕像刚才一样说不出整句的话,于是默默在心里说了一遍,才准备开口。
可又一抬头,只见一双无辜蓄满泪水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眼睛异常漂亮,泪水异常充盈,他异常地停了几分呼吸。
因为他腿软了。
甚至想尿床。
李怀朗对外常常宣称自己什么都不怕,尤其在过去习武的武堂更是有几分不实的虚名,但其实不然。他曾经因为梦到一双这样会流泪的眼睛,在十四岁的高龄,还吓得尿床。
醒来后又羞又怕,只能把床单捎带着衣物一裹,趁着清早雾气弥漫,悄悄在院里洗了。
此后为了医治自己这个隐疾,他琢磨出一个方法,但凡再梦到这种场景,他都得掐一把自己,辨别真伪后总算不会轻易尿床。
可是现在他很清醒,不用掐自己。背还疼着,足可见这不是梦。
这是鬼故事。
鬼故事名叫自己极有可能一不小心娶了另一个“梅娘”。
要说清楚这个事,得从他阿娘离世说起。
那是一连串的大晴天,日日是好日。街头算卦的说这种日子阳气最盛,鬼气都能消散,病气当然也能消散。
他想,算卦的人并没有故意说自己阿娘好不了,从而卖一些祈福祛厄的东西,所以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可他想错了,他阿娘就是在最和煦的暖阳中离世了。
失去了阿娘,他这只从前飞得最欢实的小鸟儿再也不知道要往哪里飞了。武堂去的也不勤,常常是坐在门楣上看着天,一动也不动。
他一封封地往外发信,催着阿爷回来办丧事。阿爷常年在外跟队运镖,有定脚的客栈能收到消息。回信也方便,不同方向的镖队路途中遇到了,往回递几个话都是常有的。
能发信的这个客栈规模不小,掌柜名叫赵老三,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像发信这种不紧要的事,要等很久才能跟他说上话。
赵老三嗓门大、说话也不中听,可心肠不坏。念他刚丧母不久,又是一个半大小子,虽然总是嘴上数落着“你怎么又来了”“说了还没到时间”“回家等着不用再发了”这类的话,可还是每次都托走镖的人又帮他递一遍话。
直到有一天,赵老三正对着账,一只眼瞥见李怀朗又钻进铺子。对着这个整日里跟失了魂一样冒冒失失的小子,往常的嫌弃话却没有出口。
他已经收到这孩子在等的信音了。
只是饶是他这个见惯了世事的大人,听了也不免皱眉。他开口几次,看着李怀朗迷茫又期盼的眼神,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
——“抓紧埋了,等我干嘛,我赶不回来。”
此时距离他阿娘离世已经六个多月了,人当然已经下葬,谁家守灵再久也不可能停六个月!可见他阿爷半分没有放在心上。
李怀朗家在城里倒还有几个亲戚,就是走动不多,又是见一个孩子来敲门,都不大愿意帮忙料理白事,谁知道需不需要帮忙垫钱呢!只推说到丧事的时候会去。
所以安葬一切从简。钱庄确实不认他,大头的钱只有等他阿爷回来支。就连葬的墓地都只草草选在离家很远、满眼荒芜的一个郊外,李怀朗很不喜欢。
其实他一直催阿爷回家,不光是为了支钱、拿主意、办丧事,更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个人“造反”了,而他镇不住!
那人是六年前来到他家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不知道本家在哪儿,都只唤作梅娘。来的时候年纪不大,约莫还不到二十岁。却很是不幸,嫁人后丈夫早走了,婆家不想养着她,又没给她张罗改嫁,正好请来帮忙照顾阿娘。
李怀朗从前对家里人记忆是这样的:
阿娘是常生病但是最关心他的。
阿爷是不回家不过还挺关心他的。
梅娘是说话温声细语且常常关心他的。
所以,他最在乎的是虽然没力气笑,但看见他总是会扯着笑意的阿娘;
他最敬重是虽然不在家,但是在为这个家多挣钱的阿爷;
他最喜欢是虽然不是家人,但胜似家人的梅娘。
不过,他的生活自阿娘的离开一分为二,显露出以前从没注意到的另一面,惊心的一面。
首先就是梅娘变脸了。
在阿娘下葬前后,事事阻拦——
“不要花家里钱。”
“家里没那么多钱。”
“老爷回来该生气了。”
“等老爷回来再好好办。”
......
起初李怀朗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要办什么事也认真与她辩解,只是有些烦她。
李怀朗说:“我们平日里穿衣还挑料子呢,为什么不能给阿娘挑啊?”
她不接话,只把家里大门打开,在门口哭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李怀朗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大门,只好顺便冲出去买料子去了。
李怀朗又说:“我想让阿娘走得有体面一点,只是珍重些,没有要破费。不去买棺材难道要草席去裹吗?”
她身子一软,头晕心口疼。
李怀朗说你躺床上歇着行了吧,于是自己出门去选棺材了。
但是时间一长,他咂摸出不对劲儿了。有时走在街上,时不时就冒出好事的人劝他对梅娘好一点:
“她一个人无亲无故怪可怜的。”
“这不是在你家里没有活计干了,心里着急害怕也是有的,你不要事事都驳她。”
“你还小,家里听大人的,总是比你多懂些事。”
“你阿爷不在,你可别把家败光了”
......竟是越来越不入耳。
他想好好跟梅娘吵一架,但是梅娘不跟他辩白,咬着嘴唇不开口,只拿委屈苍白的脸对着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开始冒泪珠子。他说一句,泪珠子流一行。他说三句,泪珠子也能流三行。倒显得他说的全都不对了。
所以他很急,他急着等阿爷回来主持公道。
又隔了几个月,春去秋也去,竟耽搁到又一年的春天,阿爷终于返家。不过李怀朗没等来他的青天大老爷。
因为他阿爷也“反”了。
他给阿爷发信的行为,被斥责为“一点儿担不住事,没主见”;跟梅娘闹不愉快的行为,又被斥责为“一句都不听长辈的话,不懂事”。
他受不了了,“那我到底是该做主还是该不做主?”
阿爷白了他一眼,“你应不应该做主我不知道,你先看看你自己闹了多少笑话。”
于是在路上一遍遍收到孩子口信的事情又被称作被人耻笑,当然跟梅娘吵架让街坊看笑话就更不用说了。
还好数落到再也找不到其他思路去数落之后,他阿爷倒是规规矩矩补了一场丧事。李怀朗想到阿娘如果去了地下,终于能被冥界大鬼小鬼们认可,且手里不缺钱花了,连日的阴霾散了几分。见到梅娘不免哼哼几声,觉得自己输了面子,赢了里子。
只是他不应该低估了梅娘,还有高估他阿爷。
几日之后,阿爷竟然因为“在家待不了几天了,就趁着一起吧”这种说头,紧挨着就要办一场喜事,娶梅娘续弦。
李怀朗气得舌头都缕不顺,前几天才来了一趟的那些亲友,怎么好再请人家过来啊?!
他的好爹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吃两顿席有什么不愿意的?
“前几天是才给你阿娘办丧事不假,但是你娘不是走了一年了吗?”
“梅娘为这个家,为照顾你们母子操了多少心?我这一走她怎么办,不给她个名分,她一个弱女子留在这里,旁人不会说闲话吗?”
“我又不在家,还不是为了能有人照顾你吗?”
.....
李怀朗看向他阿爷:咱们俩,到底谁更让别人耻笑?
梅娘看向李怀朗:咱们俩,你看看谁是笑话?
人心难测。
原来阿娘病了那么些年,他们早就好上了。
原来梅娘从小对他都软声细语,当着他阿爷竟能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原来阿爷口中体贴周到能照顾他的后母,在没有人的地方会冷着眼看自己。
原来,这个从小生活的院子,也会让他觉得这么没有容身之地......
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只是没人理他,他又只得把表面拼贴了起来。他愈加发狠地练武,像是有一个将来必须要打败、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自己绝对无法打败的敌人。
李家院子后来像是又恢复了平静,邻里闲聊的时候不再多嘴他们家的事,不再说起他不愿回家,渐渐更没人提起过他阿娘。
梅娘春风得意,一个人当家闲来无事,想起以前寄人篱下,给他使使绊子解气当然是有的。
为了日后自己的孩子谋划,挑拨一下父子关系也是必要的。
虽然李怀朗此后一直在武堂里没有败绩,在家里没有胜绩,那又如何呢?
有的只是院子里无故晒过几次搓洗潦草的床单罢了。
现如今阿爷也不在了,梅娘再度改嫁了。
一切皆是过往。
虽说最后一次交手,是阿爷运镖时意外受伤,之后再也没好起来。在家弥留之际,梅娘假说自己有孕,分走不少家产。结果阿爷一走,她又清清爽爽拿着家产改嫁了这种事情,李怀朗还是一如既往地没能识别和阻止。
但也不过是院子里又晒了一次床单罢了。
如今新院子新气象,还有什么可怕的?
除非,就是说除非——
他能把自己的噩梦再娶进家门。
正如此时此刻,喜烛还在,两人相对无言。
一个沉着脸,一个红着眼。
两人心中恰好都有一件自己此刻还不能确定、而且不敢确定、但是隐隐又有些确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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