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一眼望去院里一片漆黑,只有几间房透出点点昏黄。
在偏房,李怀朗把自己狠狠搓洗了两遍。
已经丢了两次脸,这次...最起码能干净些。
他边浇水边想,早知道,求亲时候就应该提前见一下谢娘子。
一厢情愿有什么用,她阿爷同意了有什么用,谢娘子讨厌他的话还不是全完了。
是不是张大娘拉线的时候,跟人家说了什么不切实际的话?
张大娘的嘴一向是很会说的。
如今货不对板,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得使劲再洗干净些。
木门再度被推开,谢明微只见李公子披散着头发,眉眼间氤氲着水汽,和白日匆匆一见,仿佛不大相同了。
他今晚换上了一身素衣,身量高大,被烛光映着走来,很是打眼。
再离近几分,谢明微的目光不自觉跑到他脸上了。没想到这人五官这么周正,鼻梁又高又直,脸庞却很柔和,中和起来并不过分凌厉。又有一双很亮的杏眼,眼仁是温和的琥珀棕色,走过来对着蜡烛一闪一闪的。
倒不似她预想中的暴戾和凶狠,反而...
她低头勾了勾嘴角。
这个李公子,长得很俊俏啊。
媒婆怎么没说过呢?
净在那比划多高多壮。
整那些吓人的。
她见李公子过来了,乖巧地往床榻里挪了几分,躺下没说什么。
她耳朵里塞的有棉花,是从床褥里挑了个针眼,薅出来的。
机智如她,今晚一定要睡个好觉啊!
李怀朗见她不说话,也默默地坐了一个床边边,脱鞋。
除去前日布置,昨日迎娶,还有今日...今日不知干了什么,婚假算下来竟还剩六日!这种不说话的假期显得有些过于漫长了。
老付他们结婚也都是这样,没见过面,直接这么关在一处的吗?
难怪婚事要放那么多假,是不是留给新人互相认识的?
李怀朗把鞋放好,深吸一口气,好,那就让我们来认识认识。
娶都娶了,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和离吧。
他昨晚被那双泪眼所震慑,惊慌中草草躲进库房,躺在地板上翻来覆去的,不免想了很多退路。
譬如...
谢娘子我们做兄妹吧。
谢娘子咱们家可以改嫁的。
谢娘子...你喜欢和离吗?
......
当然这些混账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确信当时只是酒后不甚清醒,被吓到了。
今天措辞了一整天,他已经想好了。
他不是那种擅长谋划之人,能举棋落子前筹谋清楚,但是他擅于应对。
这是以前武堂师傅总夸他的话,听起来像是是硬夸的,却有些道理。
因为李怀朗每每跟人比试时,不爱使诈,不会布局,凡是他先出手的一招总是很随意,引来对手的应对、反击后,他才能渐入佳境。
此时的情形也是这样,自己这破脑子不是一片空白吗,心里不是揪着总害怕谢娘子再哭吗?
好办,他打算就说三个字,逼自己和谢娘子入局就行。
心中有数了,他“哐当”往床上一躺。
谢明微嫌弃地又往里面挪了挪。
——武夫就是武夫,长得不错罢了。
本以为就此事了,谢明微已经酝酿好睡意。耳中塞了棉花,再尽可能比李公子早睡,这样说不定能在无上鼾声的法力下睡个整觉了。
没成想,身边突兀地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
“谢娘子。”
谢明微随口“嗯”了一下,随即愣住了。
哑巴怎么会说话的?
见她不接招,李怀朗有点不安,不过还是沉了沉气,又发了一遍第一试:
“谢娘子。”
李怀朗心想,你快问我怎么了。
谢明微还是没按套路出招,答了一句,
“李公子。”
“.......”
没办法,李怀朗只能往上加码了。
“谢娘子,你。”
哑巴就是哑巴。
谢明微无奈地问,“我怎么了?”
“对啊,谢娘子,你怎么了?”
终于对上招,李怀朗舒了口气。
谢明微怏怏地把耳朵里的棉花抠出来。
这玩意真不管用。
“你今日...怎么不出来同我们说话啊?”李怀朗又问道。
因为我以为你是哑巴呢。
况且,我跟芸香说话了啊。
唉,不能再得罪李公子了。
谢明微只得说道,“我不好意思说话。”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因为我昨夜踢了你。”
李怀朗听到要处,急忙问她,“是我昨夜做什么事,惹你不快了吗?”
是你打呼噜太粗鲁,引发了新婚少女对生活绝望的所有联想。
“没有。”谢明微认命地敷衍道。
“......”李怀朗眼眸沉了几分,没有的话,果真是因为单纯没看上他。
他明明不丑啊。
谢明微见他说话还挺和气,暗戳戳往对答里加了一件自己的事。
“李公子,我能给阿爷写信报个平安吗?”
“当然。”李怀朗答着,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她是不是要跟她阿爷告状了。
说不定婚假没过完,就被家里人接走了。
她家里只有这一个女儿,想来待她是很金贵的。
他这么想着,心里不痛快极了,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那你明日除了写信...有什么想吃的吗?”
有缘夫妻一场,走之前尽量让你吃几顿好饭吧。
谢明微忽然有些不知怎么答这个问题。
她在家一贯是被阿爷严管着的。吃饭填满肚子就行了,挑挑拣拣,不是君子所为。
每日餐食是不准提要求的。阿姐在的时候做什么就得吃什么,她是不许在饭桌上乱讲好与不好的。后来需要她去做饭,阿爷也只让她到菜集上买些清淡的时令菜来做,不能奢侈无度、铺张浪费。
这也是顾子理他们家时不时会来送几个菜的原因。邻居间用不着买来什么笔墨纸砚答谢,倒不如顺便给他们改善下伙食,孩子长得还能胖乎点。
要说谢明微不算贪吃,但是在阿爷这种非人的管束下,不馋的也给憋馋了。她第一次写字,还是照着菜谱,往顾子理胳膊上描了几个菜名,让他去跟家里说是他自己想吃,等什么时候做了再捎带到她家。
这么想起来顾子理是真的爱笑话人。当时他明明已经会写字了,非说记不住,不会写这几个菜名,要她描下来。而小时候谢明微是不愿意认字的,只得照葫芦画瓢,描得歪七扭八。
不愿认字是因为她见的太多了,学会认字之后,下一步阿爷就该让背书了,所以她很机智地选择不学。
这么捎带过几次,大了几岁后,谢明微也要面子了,知道别人家买菜做饭要用人家的钱,就不好意思上赶着吃这种白食了。更知道顾子理认字很多,这其中多少是有些笑话她,也愤愤地不再使唤他点菜了。
现在再想,小时候描过的菜名,那时候跟画画一样圈圈点点的就过去了,她也记不得是什么了。要说喜欢吃什么,之后也再没人问过她。
倒是顾子理前一段到厨房又嘲笑她那次,拿的猪蹄真的挺香的。
好像是他阿娘过生辰才卤的。
阿爷没怎么吃,全让她吃了。
这么想了一大圈,谢明微小声说了句,“卤猪蹄儿。”
李怀朗听后点了点头,“好,我早起就让芸香去买。”
谢娘子喜欢吃肉的话,是不是可以多做点好吃的,把她留住。
况且他也挺喜欢吃卤猪蹄的。
估计连芸香都喜欢。
新婚家里可以庆祝一下。
和离的话,也应该多吃点好的。
......
想好后正准备闭上眼,谢娘子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我带钱了。”
“李公子。”
“嗯?”他扭头瞧了一下,烛光有些淡了,不过还是能看到谢娘子漂亮的脸,和极认真的神情。
“我从家里带的。”谢明微美化了一下,准确来说是她从家里偷的。
她当时在家不哭了之后,改偷钱了。
她想,嫁是得嫁了,以后万一闹到要跑路的地步,偷李公子的钱跑不太好吧。别人会说她阿爷没家教的。
刚才听李公子问她想吃什么,心里有点感动,于是没多想就把自己的小金库说出来了。
她当然不会傻到把钱都拿出来,但是不妨碍可以取一点点,补上些买卤猪蹄的钱。不然刚到这里,不好这么奢侈地点菜吧。
李怀朗见她这么认真,回了句,“不用,不用。”心里倒更难受了。
哪有新娘子吃个猪蹄还自己付钱的?
谢娘子跟自己果然生分。
是要划清界限,等家里人来接她吗?
连一份卤猪蹄的情分都不能欠。
听他说不用,谢明微也没再拉扯,爽快地说了一声,“好吧。”
毕竟自己偷拿的钱也不是很多。
阿姐出嫁时,阿爷把这些年省吃俭用积攒的家私大部分都置换成了嫁妆,给阿姐带着。到了她这里,只够简单配一点嫁妆,寥寥装了半个小马车,还有些棉被之类的充数。家里更没剩少钱,能找到的银子她都偷走了。
剩下些铜钱留给阿爷吧。
她一点不怪阿爷偏心。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让阿姐带着,只要有用。那些拿不走的东西,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偷些银钱,付够车马费,想跑多远跑多远。
白白地挨打。
被打死......
阿姐被送回来的样子,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一回想身体就刺痛得想吐,只得想点别的东西,赶紧入睡。
不过眼泪还是流了很久。
李怀朗的呼噜也打得很响。
一切如常。
也有些不同。
比如谢明微今晚睡得很沉,没有被呼噜惊醒。
她是被一只沉重的胳膊给压醒的。
在梦里,她以为阿爷发现家里钱没了,要掐死她。
惊醒后,发觉是李公子转身时胳膊压住了她的脖子。
掰也掰不动。
呼吸被桎梏着,分外艰难。
她顾不得别的了,又打又喊地自救起来。
不过喊不出声。
打得很响。
李怀朗被打醒后,才知道自己差点谋害了新娘子。
他扶着谢娘子又拍背又喂水的,做了好些无用功。
道了好多遍歉,又把该死的手绕了几圈床幔绑住。好像还是于事无补。
谢明微也缓过来,看他愧疚地不知怎么办,只好劝道,“好了,好了,我没事。”
昨晚我踢你下床,今晚你锁我喉咙,能不能算两清。
阎王爷们,请记一下啊!
李怀朗面色沉重地圈着手侧身躺下。
他好像知道谢娘子为什么厌烦他了。
一个转身都不会的蠢蛋!
谢娘子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洗澡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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