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三日,不知是否是好日头照的缘故,院子里已然一片祥和。
暖而无风的好时候,不需要镇纸就能写字。
谢明微打算现在就写信。
谢明微会的字不多,本打算托人带个口信给阿爷。但是昨天翻行李却发现,带来的一个箱子里有被阿爷塞进去的一支笔、半条墨,和三张纸...
如果没猜错的话,阿爷这是希望看到她的消息吧。
谢明微不免眼圈有点泛红,阿爷那个闷葫芦假正经的,还以为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呢!
这些年民间渐渐流行起婚后几日回女家归宁拜门之风,不仅是显示对女家长辈的尊重,而且还方便自家阿爷阿娘拉着回门的新娘子到房间里仔细询问一番,看看夫婿、公婆是否好相处,夫家情况是否如媒人所说。
但还是有不少老古板,认为出嫁后无论如何,都不应大张旗鼓地返家,有此抱怨夫家的情形。而是要老老实实把夫家当家,恪守妇道、夫唱妇随,简而言是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阿爷就是这种老古板。
当然也是因为他深信,谢明微是无论夫家情况如何,归宁返家后都一定会闹着不再回去的。
甚至当着新女婿的面悔婚这种事都可能干得出来。
简而言之,是个爱顺杆爬的。
所以这个老古板给她塞了三张纸。
好像这辈子就只想收到她三封消息似的...
此刻,她正用一个缺口积灰的蒜碟磨着墨。嫁过来两天虽没想象中可怕,但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也不好受,她憋了一肚子的话,得仔细斟酌下挑哪句写给阿爷。
还有里面哪些是她会写的字。
门外李公子靠在门框上瞧她。
李怀朗从她去厨房挑“砚台”就好奇地跟着她了,她不是不知道,只当没看见罢了。
李怀朗不是没见过笔墨,只是看她在屋里熟练地加水、磨墨,觉得她举止间有一种做过千万遍的、熟稔的韵律美。
他猜对了。
谢明微之前确实是专门磨墨的。
因为她打死不学握笔写字,只学到磨墨。
谢明微一圈圈滑着,本为着选个旧碗碟,用了也不心疼的,没成想竟意外地好使。比阿爷最宝贝的那几个砚台还顺手,又不禁在豁口上“呲擦呲擦呲擦”地多磨了几下。
李怀朗被她这股子行文流水的自信做派吸引住了,逮着路过的芸香攀谈道,“你看咱们家谢娘子,是不是很像大家闺秀?”
语气中带了几分骄傲。
芸香探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她记得这是粘上了鸡屎才不用的那个碟子。
谢明微磨了整整一碟子墨,落了半天笔,只写出三个字。
“儿安好”。
三个字写得一个比一个大。
她又看了一眼那碟满满登登、基本没使的墨汁。
老是给那些会写字的磨墨,不小心起势起大了。
浪费肯定是不能浪费,她仔细想了想这几天发生的,准备把她怎么不小心踢到李公子,还有李公子压得她差点一命呜呼了的事画出来给阿爷。
不过这么复杂的场景...
她也不擅长作画的。
阿姐教她时,她死活不学。
这两件事的是非分寸,仅凭结果好像是半斤八两、很难定夺,所以那时她无辜的神情和李公子不无辜的身板子必须要展现出来。
嗯,这些在她脑海中都很有画面,非常清晰,是非分明,但是怎么搬到纸上嘞?
还有,打呼噜她也不会画。
尤其是很响很响的那种。
算了,还是不要乱发挥,指不定会画出什么让阿爷白担心的,或是觉得她做得比较不对的东西。
用毛笔杆戳了会儿脸后,她再次落笔,画了一个头上带花的小人儿。
然后添上了一个笑脸,显得很快活。
而后在这个小人儿身边,又加了一个不带花、占纸面占得大很多的小人儿,头上画一个竖大拇指的手。
——你挑的人,太好了,所以我很快活。
她觉得自己很有天赋,寥寥几笔就能画出这个意思,简直比写字还快。
拿着连起来看了看,她又有些不满意了。
好不容易写一次儿信,需要这么虚伪吗?
一句实话不说。
于是她又画了一个高瘦还有长胡子的小人儿,手里有一个铜币。
加上大大的哭脸和泪点子。
嗯,钱被偷走的阿爷。
这次满意了。
谢明微得意地把纸吹干叠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抬眼撞到门外李公子还在盯着自己看,神色很是异样。
她皱了皱眉。
看什么,昨晚都说好了能写信的。
李怀朗见她写了很久,心里越来越沉。
想来,谢娘子必然有很多话要写。
向她阿爷抱怨他也很正常,他确实有些差强人意。
但是能写那么多吗?
是不是,已经在说悔婚和离之类的事了?
现今,都城里和离之风是有些兴起了的。
不少是女子主张的,婚后见夫家不妥,没几日就和离了,不似他阿爷那个年代了。
这样想来,真的不无可能。
他向来对谁都是有话直说的。
就算是些不好说出口的话,也不必藏着,大不了开玩笑似的说出来。
当然除了梅娘,那厮对他已经是纯气场压制了。
梅娘只要出手,他从说什么都没用,到什么都说不出口,都是可能的。
最起码在他记忆里是这样的。
梅娘每打败他一次,在他心里就可怕一倍。
梅娘做的事每回想一次,他就不自觉会把她的可怕再夸大一倍。
但谢娘子不是梅娘,不是吗?
昨晚她没哭,也没恶意。
甚至连一份菜钱都跟他见外。
好得都有点过了头了。
看着谢娘子不住地往信里添字,他有个强烈的念头想要直接冲到她面前,清清楚楚地同她说:
谢娘子,你对我有没有不满?
你有打算走吗?
如果有,能不能先别把话递出去,再给我们几天相处?
婚假都没过完,最起码得试一试...
可他迈不动脚。
这是在干嘛,威胁一个给家里寄信的弱女子吗?
他甚至都不知道谢娘子信里写的是什么,只凭着心底里一种隐秘的担忧,就要去打探她的家信,就要同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吗?
无论他这种强烈的无所适从来自于哪里,都不属于谢娘子。也许是梅娘带来的,也许是阿爷,也许他天生就有。
不管怎样,谢娘子与之无关。
所以他也不能拿这些,再去给谢娘子带去什么阴霾。
这些猜忌、不安,这些阴暗的、卑劣的,曾同梅娘一起离开了,那么就请消失得越远越好。一定一定不能再在他心里发芽,由他再带回到这个家!
谢娘子满不满意他作为夫婿,那是由谢娘子做主的事情。
留不住的自然是不能强留。
大不了回到他一个人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谢娘子不是梅娘。
要是她像梅娘那样品性不好,他早晚也会知道的。
不过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谢娘子不是。
昨晚他都快把谢娘子压死了,她却一句重话没说。
也没有哭。
关于谢娘子什么时候会哭,他确实得再摸准点。
而今他能做的,不外乎就是好好做一个夫君。
思及此,心中无碍了。
他掀起下摆进了屋,朝谢娘子释然地笑了笑。见她把信拿布条裹好了,他一边摩挲着腰上今日特意挂的佩玉,一边笑意盎然地催促道,“快,得去找个能递信到你们那儿的人。这事说难不难,只不过现如今这附近你还谁都不认识呢。”
谢明微意外地看了他两眼,李公子不做哑巴之后,说话还挺顺溜的。
敌动我动。
她也接了一嘴,“我知道张媒婆的。”
李怀朗眼眸一动,笑出了声,“你说张大娘吗?不成不成,她不靠谱。她太不靠谱了。”
她嘴不靠谱。
不知跟谢娘子你怎么说的我。
他很少听人喊张大娘媒婆,新奇道,“你叫她张媒婆呀,其实她主要是做馄饨的。”
谢明微回忆了一下,“是叫张媒婆。那日到我家来的王媒婆说,你的事就是张媒婆仔细说给她,再让她来说给我们的。”
李怀朗的笑意不盎然了。
张大娘!咱们什么交情!
居然还把他的消息腾了一手。
这其中会不会传错些消息,对新婚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好不好!
唉,想来还是跟谢娘子家离得太远了。
一个南一个北的。
他锁上院子里的门,领着谢明微往右手边的一个巷子里走,“张大娘不方便离开摊子,她官人眼睛不好,她得守着。咱们先去吴大娘家问问,她官人和儿子都是货郎,常在城里走动的。”
巧的是,吴大娘的儿子今日正好在家。只是谢家不是什么大宅子,也没有门匾。谢明微说了左右好些地方,他都定不准在哪儿。
没办法,谢明微又想了想阿爷常去的地方,官署吴大娘的儿子不好去,可外面铺子,阿爷又不常在外用饭...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选择了。
她说,“镜湖书院你知道吗?”
这是他们那儿比较大的书院,她认识的学子基本都在这里。
“李蒙正、潭适、袁行简、王由、冯真、胡祖仁......还有谁呢,这些都可以找的。”
听她开口报菜名似的报了一大串,李怀朗心中惊异不已,谢娘子在书院关系好广啊。
见吴大娘的儿子也记不住,她从里面认真搜罗起有没有谁待书院比较勤、性格也好的,偶尔麻烦一次没关系的那种。
“哦,袁行简。大哥,你去镜湖书院找袁行简就成,他能帮转交给阿爷。”
这个人不仅爱去到阿爷那求问,念书也用功得很,从小没听说他旷过课。她偶尔碰见,他说话总是很和气,来去脸上都挂着笑,想来能乐意帮她传递一下信,而且死板得像年轻时候的阿爷,想来也必定不会偷看的。
敲定后,吴大娘他们又开始寒暄起来,谢明微作为新妇被他们附和配合着吐出的一圈圈客套话夸得都有些站不住了。
之前为了逃跑方便,她是打算少同李公子家邻居打照面的,此刻被捧得也全忘了。
晕晕乎乎地告辞后,李怀朗想起谢礼,又回去敲门说今天家里吃卤猪蹄,晚会儿来给吴大娘家送来些。
谢明微站在巷子里咽了咽吐沫。
人被夸得狠了,到饭点连猪蹄都能忘。
可怕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