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殿内静谧，并未听到窗外有何异响。然而窗户一开，震耳欲聋的读书声便如决堤洪水般涌了进来！
“这窗户的隔音效果竟如此之好？”雷震子戏谑地笑道：“方才里面鬼哭狼嚎，外面竟一无所知？”
文王并未理会他的调侃，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窗外的空旷地上，整齐排列着许多书案，地面之上，竟用白垩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圈，每张书案都恰好位于一个圆圈的中心。
案前各坐着一人，正埋头于一堆木牍之中，摇头晃脑，专心诵读。这正是他的众多王子们——
除了伯邑考、姬发和雷震子之外，其余九十七位王子俱在其内。
……
地上为何要画这么多圆圈？
此乃文王仁政的一项创举——“画地为牢”。
他治下不设实体牢狱。犯法者，只需在地面画一个圈，权作牢房。根据罪行轻重，决定其在圈内停留的时限。
在文王的教化下，西岐民风淳朴，律己慎独，这看似儿戏的“牢房”竟真无人逾越。由此可见，西岐竟真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治世之境。
至于王子们为何读书也要“画地为牢”，则另有一番缘由——
文王子嗣众多，如伯邑考、姬发这般的长子，或如雷震子这般的幼子，总能多分得些父爱关注，中间那些王子，便如淹没于人海，亟需表现。见文王喜欢看孩子们读书，他们便纷纷跑到正殿后的空地上来读……
接着，有人搬来了书桌……
再接着，不知谁率先“画地为牢”，以示心无旁骛、专心向学……
文王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
于是，王子们便日日来此“坐班”，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也真是苦了他们了……
……
文王转回头，对雷震子谆谆教诲：
“……凡成大事者，必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你的这些哥哥们，模样大同小异，爹弟我也时常分不清谁是谁，更不喜他们这般榆木疙瘩的沉闷样子……但你唯独要学的，便是他们的这个‘定’字。
雷震子只觉头大如斗，几步跑到窗前：
“爹弟！赶紧关窗！我还光着膀子呢！我倒是无所谓，可爹弟你都七老八十了，还和三个番邦女子共处一室，这要是传将出去，成何体统？哎呦——不好了，若是传到后宫各位大娘姨娘耳朵里，那更是要地动山摇！哎呀！”
他忽然一惊一乍：
“坏了！那两位个子高的兄长，会不会已经瞧见她们仨？哎呀呀，我得赶紧跟解释一下，切莫造成天大的误会……”
文王闻言，心头一紧：“你……你要解释什么？”
雷震子摇头晃脑，一本正经：
“我自然要告诉各位兄长，从头到尾，享受这‘九阴白骨爪’的只我一人！我爹弟是清清白白的，他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们……不对不对，是她们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我爹弟！”
文王哪里还敢迟疑，忙不迭地“砰”一声将窗户关上。然而，那喧嚣的读书声却依旧能透了进来。
雷震子一脸坏笑：“原来这窗户的隔音，也并非那么好嘛。”
文王叹了口气，无奈道：
“莫要取笑你兄长们……你学学他们的定力总归是好的……唉，你又不听我说话，竖着耳朵在听什么？”
雷震子确实支棱着耳朵，面露疑惑：“奇怪，我怎么听见老吴的脚步声了？利索得很呐，不像是屁股开花的样子……”
文王没好气地朝外道：“进来吧！”
应声而入的正是吴不知。只见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个乞丐那里换来的破衣烂衫，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雷震子瞪大了眼：“咦？你不是挨了一百八十棒吗？怎么回事？”
“小王子有所不知！”吴不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侯爷仁德，并没有真打我！他是先吓出我一身冷汗，再扒了我的衣服，让我在北风里精赤条条吹了半个时辰！嘿！您猜怎么着？这一吹，竟把我从前的尿炕、夜啼、发育不良、胎位不正等陈年旧疾，一股脑儿全治愈了！如今我是头脑清醒无比，身体好得……好得就像刚发育的少年郎一般……”
他话音未落，突然瞥见榻边三位身姿曼妙的波斯美女，眼睛顿时瞪得滴流圆。
文王心中叫苦：“哎呀，不好……”
只见吴不知忽然泪流满面，举目朝天。雷震子奇道：“你又怎么啦？”
吴不知使劲揉着眼睛，带着哭腔：“我的……我的迎风眼啊！方才在外面吹狠了，现在……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一片模糊！完了完了，我这双招子怕是要废了！”他把眼睛揉得通红。
文王无奈地挥挥手。三位波斯美女会意，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下。
美女一走，吴不知再揉揉眼，竟像变戏法似的，双眼瞬间恢复了清明，变得锃亮。
雷震子看得目瞪口呆，由衷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文王一边帮儿子穿上衣服，仔细系着扣子，一边说道：“不知，你来得正好。方才正说到，小震震该向他哥哥们学学定力。吴不知，你信不信？就算此刻天塌下来，他们也绝不会离开那圈子半步！”
吴不知立刻躬身，马屁拍得山响：“那是自然！诸位王子乃我周国的擎天白玉柱！天塌下来，他们也定会帮侯爷一起担着！”
雷震子一拱手，语带“敬佩”：“佩服！老吴，你真是马屁精里的精英，奴才堆里的人才！不过……”他话锋一转，指着吴不知的破衣服，“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破衣烂衫呢？”
吴不知看着文王，一脸尴尬，不敢说话。
文王虎着脸道：“他都害得朕穿破内裤了，还有什么脸面穿新衣裳？他方才一进门朕就看好了，他那身是蚕丝绸的，少说值二两银子！朕已安排人去当铺了。”他掰着手指头算，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罚没的二两碎银加上这二两衣服，净收入……五两银子！嘿嘿，今日大发利市！”
“啊？！”雷震子和吴不知异口同声，两人面面相觑，都下意识地开始掰手指头算这笔糊涂账。
文王兀自说着，明显有些心神不宁：“闲话少叙，继续方才的系列主题教育。”
雷震子已是倦了，摆摆手：“爹弟，改天吧，我困了。”
文王却异常坚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不行。就今日，怕日后……没有机会了。”
他以往从不对雷震子讲这些枯燥大道理，今日这般强行灌输，言语间竟隐隐透出一种交代后事的意味。
他不再多言，走到墙边，猛地拉开一道布帘。
布帘之后，竟是一个木制框架，框架中央绷着一块绢布，布上绘着一幅画。
雷震子凑上前仔细端详，发现画的是一只笔法粗糙简陋的大鸟，正展开双翅。鸟背上有一个浓重的大墨点，墨点上方，还斜放着一根长长的、类似烧火棍的物事。
文王却显得十分兴奋，指着画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未来的你！”
“这不就是一只鸟吗？”雷震子茫然。
“你的眼力呢？！”文王不满，“你没看到鸟背上坐着一个人吗？金盔金甲，眼似流星，面如朗月，双手一晃便有千钧之力！”
“没看到，”雷震子老实摇头，“就看到鸟背上有个墨点。感觉这鸟背有点驼，爹弟，它是不是叫鸵鸟？”
“你！”文王被他噎了一下，随即耐心解释，“为父从你命相上看，未来当有移山排海之力，纵天入地之能！为父也想不出具体是何等英姿，估摸着，总得有个会飞的坐骑才配得上你。之所以把你画得小，是想衬托你的坐骑足够巨大，双翅一振，便可直冲九霄！”
“那这根烧火棍呢？”
“这怎么是烧火棍！”文王痛心疾首，“这是你的兵刃！一根黄澄澄、亮闪闪的黄金棍！从它与你的身形对比，便可想见此棍之长、之重！可见你双膂之力，足以横扫千军！”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和商榷：
“只是……只是……爹弟在想，你这兵刃……是不是太奢侈了些？只怕我国库所有的黄金储备，也不够铸就此棍啊……要不，我们商量一下，里面用青铜，外面只镶一层薄金？视觉效果达到了就行，如何？”
雷震子从善如流：“没问题！反正我也没真打算举这玩意儿。”
“太好了！太好了！”文王抚掌大笑，激动不已，仿佛解决了一个压在心头许久的大难题。
吴不知也赶紧跟着鼓掌，激动的样子好像这两只手和他有仇，非拍烂为止。
远处呆着的大猫似被触发——深深吸一口气——高高跃起——四爪拍击——结果用劲过猛，翻过来拍在地上，仿佛把饼翻了个面——
白花花的肚皮朝上，活像撒了一地的白面！
大猫懊恼地用尾巴左右拍地，青砖被拍碎，碎砖四溅！
文王面色倏地一沉，目光锐利地看向吴不知：“吴不知，你现在，是真的清醒了吗？”
吴不知浑身一凛，跪倒在地：“回侯爷，臣在寒风之中，将那两日之事从头到尾捋了三遍，从尾到头又捋了三遍，千真万确，并无您说的灭顶之灾啊！”
文王眉头紧锁，沉吟片刻，追问道：“那……有没有那种，祸是闯了，但尚未谈妥赔偿价码的？”
“这个有！”吴不知立刻回道，“一共三件。”
文王闻言，慢慢踱了几步，又停下：
“就说这三件——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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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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