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进废电站的时候,吴邪的颤抖停了。他缓了一会儿,才撑着我的手肘坐起来,伸手去够一旁的纸盒。装过雪碧,空的。
他盯着里面看了两秒,有点失望,轻声叹了口气。
“你要喝。”我问。
他一愣,抬头看我,表情像是没料到我会开口。然后耸了耸肩:“也不是特别想。”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他重新放回躺椅上,转身出门。抵御这种疼痛对体力消耗很大,他现在需要摄入大量糖分。如果他早就计划好今天的事,应该会提前准备好恢复用的东西。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吴邪是临时起意的。
景区小卖部不少,下山几百米就找到了。我拿了瓶水,两罐雪碧,几块巧克力,结账后立刻往回走。
吴邪还靠在原地没动,见到我再次出现,怔了一下,才将易拉罐接过去,灌了一大口。
“谢谢。”他真心实意道,顿了顿,又低声问。“那个箱子呢,你拿走了?”
“毁了。”我冷淡道。
他手里的罐子发出一声轻响,急道:“都毁了?”
我点头,语气平平:“全烧了。”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眼神从确认,转为不可置信,最后产生了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痛惜。
“我收集了很久的。”他苦笑。
我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他没像往常那样试图转移话题,反而在沉默中把雪碧放在一旁,叫了声小哥。
“你生气了。”他偏过头看我。
过了几秒,我说:“一切都结束了。它不会再给你答案,只会要你的命。”
他没有回避,抬眼看我,神情平静。
“十年太久了。”他说,“我也会忘记的,我们至少要有一个人记得吧。”
他说得很轻,却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我不会忘。”我说。“不要伤害自己。”
“其实我不打算再碰。今天来,就是想把它们收起来。”他迟疑了一下,解释道,“只是……动手前,又想看看你。”
过去的回忆,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吴邪想要为我保留。他用各种方法跨越时空,走到我的身边。
“我已经回来了。”我说。
他笑起来:“有点假,幻境里的更像真的。”
我转头看着他,没说话。
“至少幻境里,你从来不会停下脚步,也不会给我买雪碧。”他的语气仿佛在开玩笑。
屋里安静下来,晚风吹过铁门,带进来一点湖面的潮气。
“人都会变。”我说,“吴邪,向前看。”
他喝完最后一口雪碧,把罐子攥得噼里啪啦响。
“这辈子该做的事,好像都做完了。”他说,“前途一片黑暗啊。”
“我有一次去过一个地方,”他忽然说,“在福建的山里。那里有六条瀑布,每天都好像在下雨。我打算去住一段时间。”
他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我听得出,他在等待我的表态。
“叫上我。”我淡然道。
夕阳已经斜下去,天边泛着青灰色的冷光。赶在天黑之前,我背起吴邪下山。西湖边的灯光星星点点,他在我耳边哼唱着歌。是一首英文歌,他唱得很动情,带着点沙哑的音色。我默默地听,放慢了脚步。
“Take me to your heart, take me to your soul. Give me your hand and hold me. Show me what love is, be my guiding star……”
我没有带他回吴山居,直接叫车去了浙一医院。
吴邪借口说没带身份证和病历,不能挂号。我直接拿过他的手机,拨通了王盟的电话,让他从吴山居送来。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处理,一路上靠在车窗边,闭着眼不看我。过去几年,他没有底线地透支自己的身体。身份保密,医疗条件近乎没有。他不考虑未来,也不在乎健康,只要能达到目的,死也无所谓。我知道那种状态,我也有过。但我能恢复,吴邪却很难。
蛇毒已经侵蚀了他的肺,心脏也有隐患。我必须知道,他还能撑多长时间。
时间对我来说,一度很充裕。现在,它也开始对我残忍了。
王盟在医院门口等着。看见吴邪后轻声喊了句“老板”,眼神有些闪躲。吴邪随手接过证件,叫住我,让我先去急诊处理一下。
我这才低头,看见裤腿下面染了片血。废电站外的杂草丛里插着许多玻璃片,当时没在意。
玻璃划开的是小腿外侧,不深。我没去急诊,自己处理了。吴邪是故意支开我的,他和王盟有话要交代。
回去时,他正低头翻着检查单,胸片摊在膝盖上。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观察了一会儿。左肺上有一小片磨玻璃影,肺功能明显下降。靠近气道的地方还有些棉絮状的阴影,覆盖住周围的血肉,抑制了病灶的扩散。
医生建议住院,安排洗肺。我对吴邪微微摇头,他立刻明白了,说不用。
他体内的东西似乎有特殊的活性,暂时维持住了肺功能。如果洗掉,反而立刻会有性命之忧。最好保守处理,先缓解呼吸道的急性炎症,再作观察。
吴邪转身往雾化室走,王盟觑着吴邪的脸色,不确定要走还是留。他是很早就跟随吴邪的伙计,十年前我就见过他,这些年一直跟在吴邪身边。
我径直在治疗室门口坐下,看着天花板出神。在吴邪的病情恶化之前,必须找到别的办法。张家的档案里或许还有记载,但我暂时想不起有什么能直接对症的东西。
王盟神情不定,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我旁边坐下了。他没说话,我也没有理会他。
他的脚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地板。一片沉默中,他忽然说:“老板变了很多,我觉得他就是有毛病。”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你不会回来了,什么十年之约,听起来像个笑话。”王盟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声音带着一点沙哑,“你走得干干净净,老板跟疯了一样,把我们全拖下水。有时候,我信他是对的,但更多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全要完蛋了。你知道输红了眼的赌徒吗?就是老板那样的,押上全身上下所有的筹码。他赌你会回来,赌到连命都不要了。”他说完这句,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沉默地望着他。
吴邪一向执着,很多时候即使是我,也无法完全阻止他。留给他的境遇如此艰难,多是我的过错。
王盟的语速更加急切:“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扫雷。我一辈子都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连驾照扣分都没有。可那天我收到了老板的短信,说让我绑一个人。我还以为是骗子。我问老板,真的假的,我们真要干这个?他看着我,眼神特别平静,说,对。就一个字。”
他咽了口唾沫,“你不知道他那眼神,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我一瞬间害怕得要命。我心想,完了,老板彻底疯了,他要挑战刑法。那种彻底不顾后果的样子,让我觉得他连人命都不在乎了。我在脑子里过了好多俗语,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什么飞鸟尽良弓藏。我觉得我迟早给他卖了,手抖得不行,拿刀都拿不稳。很搞笑吧,一个绑匪抖得比人质还厉害。”
我没接话。他说的这些,我大概能想象。
“可你知道最诡异的是什么?”他忽然抬头看我,眼神很直,“我们把人带走了,结果老板,他还往人家里打钱。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我说,哪有绑匪给人送钱的,这不是**吗。老板就抽烟,烟头忽明忽暗的,半天没说话。后来他突然笑了一下,说,你就当我是**吧。”
“老板真的让我给了人父母钱,很多很多钱,说他们的儿子找了份好工作,有了大出息,还专门录了调视频给老人看。后来我知道,那人家里穷得叮当响,老爹得了很严重的病,需要一大笔钱。”王盟低下头,语气变得轻缓。
“我那时候特别想逃,他是真的不要命了。但我知道我走不了,我一走有人就要死,要么是我,要么是他,或者其他人。有段时间,老板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几天。我担心他死在里面,工资都没人发了,就偷偷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他跪在屋子的角落,靠着墙流眼泪,地上全部都是废纸和烟头。”
“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具象化的痛苦。”他说,“我也明白了,老板还是那个老板。所以我决定成全他。”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似乎要将这些年积攒的话全都说尽,毫不停歇。直到里面传来吴邪喊护士的声音,他一下子收了声。
“没想到你真的会回来。”他的语气像梦呓:“看来你也不正常。你们都不正常。有空的话,关心下老板的心理健康吧,我不想再去沙漠里搬运尸体了。”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耳边只余下雾化机轻微的低鸣。
吴邪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我一个人。他四下扫了一圈,问:“王盟呢?”
“走了。”我说。
“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连个招呼也不打。”他皱了皱眉,又看了我一眼,“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头:“带我回家。”
他微微一怔,立刻浮现出笑容,团了下药方扔进袋子里。我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下意识地抬头。我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有一瞬间,我想拥抱他。
回去的路上,我回想起王盟的话。他透露的,不止是吴邪的状态,也包含了十年中的很多细节。其中两件事令人在意。
第一件事,发生在银川。王盟告诉我,吴邪曾经在那里盘下一处地下仓库。责任人挂的是关根,除他之外,知道这个地址的只有王盟。这个地方保密级别一度非常高,在汪家覆灭后,也没完全解禁。王盟说出这些,是因为他觉得有些事似乎和我有关。
对于银川,我有模糊的印象,那片区域有大量黑毛蛇的蛇矿。我或许在那里待过,甚至参与过开采,已经记不清了。我一开始认为,吴邪是想在那里储存费洛蒙,或者储存没使用过的蛇。但王盟提供的情况,似乎不只如此。
那个仓库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前身是个地下生物实验室,在大学破产后接受改造。门卡非常复杂,层层加密,并且没有引导标识,即使是他也找不到入口。
王盟说,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核心区域,只有一次。他站在栏杆边玩手机,结果手机掉了下去。层高不高,他就硬着头皮走楼梯下去捡。当时王盟不敢走得太深,因为吴邪接触的东西已经开始让他心里发毛。他注意到墙上的管道写着“IG-FZ02”。周围还有很多密封盒,不锈钢的或者硅胶的,排列得很整齐。他远远地躲避,不敢去触碰。但是他捡手机的时候,还是不慎碰倒了一只,盖子掉在地上。
盒子是空的。
那一瞬间,王盟无比恐惧。他甚至以为自己释放了什么不该被释放的东西。但后来又认为,也许只是仓库还没建完,还没开始投入使用。离开之后,他专门查了一下标志的含义,是一种氮气循环装置,用于排除氧气,延长有机材料的稳定期。
吴邪到底想往里面装什么?王盟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猜测。
第二件事,和几封信有关。
吴邪在成为关根之后,收信人几乎都换成了后者。他收到的来信多是杂志社约稿,或者旅行爱好者寄来的感想。王盟作为助理,需要负责分拣这些不太重要的信件。但有段时间,王盟注意到几封信的收件人,不是关根,而是吴邪。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疑惑。依据常理,既然身份已经替换,不该还有人用这个名字给他写信。他试探性地问过一次,信是谁写的。吴邪没回答,只是笑了笑。他不敢继续追问,把这事归结为计划的一部分,很快淡忘了。
后来有一次,他受吴邪托付,带回一沓旧笔记,是吴邪在墨脱时写的。在检查时,他在其中一本里发现了一张塑封过的字条。
纸张轻微破损,但因为塑封过,保存得很完好,没有太多泛黄的痕迹。王盟原本没多想,但就在将它放回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那上面的字似曾相识。
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发现书签的笔迹,和之前那些寄给“吴邪”的信封上的,竟然一模一样。在送回书的时候,他随口问了一句,字条是谁写下的。
这次吴邪给了他答案。
“是你写的。”王盟对我说,神色很古怪。
我没有写过这些信,一定是他人冒用我的身份,接近吴邪。我不知吴邪是否对此知情,又是否会因此遭到利用和欺骗。他从前对我太过信任,有人若以我的名义留下一点线索,他可能会跟着走得很远,以至于陷入危险。
我一度以为我了解吴邪,但视线之外,很多事情悄然发生。我需要重新确认,解决掉所有的隐患。
吴山居的灯亮起。将近凌晨,室外秋意深重,屋里还是暖的。
吴邪给我拿了换洗的衣物,把热水壶灌满,插上电。他的眼睛困得快要睁不开,我拦住他,示意他先去洗漱,早点休息。他点头,转身进了浴室。
我坐在沙发上,听见水声在屋里流动,吴邪走动的脚步声,热水冒气的声音。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不必再离开也很好。
手机震了一下,我低头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是一个微信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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