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清起来的时候,身上覆着棉被,薄毯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
他心里咯噔一声,人呢?
推开窗——阳光明媚,鸟语蝉鸣,炊烟袅袅……新捡回来的“冰冻人”不但没融化、没跑路,还为他洗手做汤羹?
南柯一梦也不如眼前的岁月静好!
风遇在前院起火架锅,熬着稀粥,烤着馕饼。原先被他穿成吊脚裤的窄脚裤,已拆掉松紧带,放出一折裤边,长度刚好,微喇叭长裤衬收腰白衬衫,还挺有型有款的。
只见他脸色沉郁,仔细看好像心事重重。
怕不是又在想家了,可怜的娃……
袁明清正心疼着,突然瞥见火星飞溅,风遇从火堆中抽出一柄烧红的短刀,朝自己左腕比划!
我去!寻短见?袁明清吓得拖鞋都来不及穿,赤脚冲了出去,扬手劈下,打掉他的刀。
“呃——”
烙红的刀柄燎过袁明清的掌缘,他顾不上喊疼,厉声道:“我不是说了会带你找家人吗?你就这么想不开?你以为死了就能见到他们?说不定他们跟你一样封在冰层里,还活着呢?”
他叨叨个不停,好一会,风遇才找到机会插话,“明清,我并非自戕,方才不慎为雪眉蝮所伤,需放毒。”
袁明清一把扣住他手腕。果然,内侧有两个细小牙痕,皮下已泛青紫。
“动什么刀子!我有血清,专治虫蚁蛇毒!” 他把人按坐在石墩上,“等着!”
他长年跋涉于荒野,抗毒血清和青霉素是常备的救命药。
生平第一次接受静脉注射,风遇既不紧张也无质疑,只默默看着袁明清,一言不发。
袁明清以为自己一时心急,说话重了,一边操作一边说:“对不起,刚才吼你了。在现代,古法放血是行不通的,高温加伤口,只会加速毒素扩散。相信我,这个我是专业的。”
风遇闻言莞尔,“壁画乃君所专,掘土乃君所擅,疗毒亦君所能,尚有何事为君所不谙?”
“有。做饭。”
“烹食……我略通一二。”风遇舀了一碗小米粥,放在竹凳上,“粥尚烫,先尝尝桂花馕饼,系母亲所教——明清,你的手!”他手一颤,馕饼掉落在地。
袁明清右手掌缘有一道红黑交错的伤痕,正渗着血珠。“不碍事。我有烫伤药膏。”
“伤在右手,自行料理不便,请让我代劳。”风遇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止住手抖帮他敷药、包扎。刚才,他准备给自己动刀时,也不曾如此慌乱。
袁明清乖乖交出右手,任他处置。纯当礼尚往来了。
他捡起地上的馕饼,拍掉灰尘,蘸着清粥吃,味道中规中矩,他却吃得眼眶发热,“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给我做早餐。”
碗里的粥被他一饮而尽,豪迈得跟敬酒似的。完了,又去摸风遇喝过的那碗,“搁凉了,你回头喝锅里的,热乎些暖胃。” 说着,一咕噜给人喝完,把空碗推回给他,笑道,“凉了也不能浪费。”
天边飘来一片云,在小院投下阴影,袁明清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风遇,你会突然消失吗?”
“君若孤舟,我即游鱼;君若长夜,我秉烛火。君在,我在。”
风遇给他上完药,重新舀了一碗粥,就着他留下的唇印,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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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霓山小院休整了两日,他们正式踏上寻梦之旅。
原先的坦途,早被山石林木层层覆盖,旧道难寻,只能一步步跋涉探行。
入夜时分,袁明清支起帐篷,“唉……都走三天了,一无所获。风遇,你确定是在西北,不是西南?可别是走反了。”
根据当年敌军分队移动的脚程推断,石室应该距离黎虹不远,怎么会走出个三天三夜来?再往前就是大西北的荒漠带,如果埋有冰层,早都化了,怎会毫无痕迹?
“我卜算过,方位无差。若君不管他人闲事,当省一日之程。” 现在能让风遇上心的就两件事,报恩和报仇,其余的人和事一概不理,比如,助人为乐。
昨日有辆货车为抄近路,驶入泥泞山径,车轮不慎陷入泥坑,油管又刮到突石,裂口漏油。袁明清热心相助,用随身携带的密封胶带止住渗漏,又协力将车推出深坑,为此耽搁了一天。
袁明清自讨没趣,暗叹:这一趟,怕是白跑了。
他用探地雷达一路探测,什么也没发现,也许是地方不对,也许是设备不足,又或是人手不够,难以周全勘探。
他没回虹华市找外援,因为风遇不许他上报研究所:
出发前一晚,风遇翻看了袁明清起草的《黎虹遗址勘探发掘申请书》,读至末行——“我有信心一定会征服无人之境,找到黎虹古国”,目光顿住,陷入沉思。
良久,他才开口道:“故土既然选择了沉寂,又何苦扰它清净?”
袁明清心中轻哂,是谁三番四次哭唧唧说想家的?嘴上却委婉道:“你不希望黎虹国重见天日、载入史册吗?”
“吾王偏安西陲,为的就是远离尘嚣,我等无惧被遗忘,唯恐入土仍不安。于世人,它乃古国;于我,乃故国。”
袁明清竟无法辩驳。
风遇又道:“万物处世自有其法度,亘古默化,非为征服。”
自然,不是供人类征服的。
袁明清反思,所谓有价值、有意义的考古发现,说到底也不过是现代人的自以为是。试问谁愿意在百年之后,坟墓被掘、尸骨见光?
仔细斟酌后,袁明清坦言寻找黎虹,并不只为名利,自祖父起,三代人都坚信它的存在,他不过是继承父志。这事与其说是学术研究,不如说是家族使命。
风遇听罢,方应允启程。二人约定:寻得遗址,祭拜先灵,即刻离去,不开发,不标记,不外传。
“明日继续往北走?”袁明清循例推着探地雷达在扎营地转圈。
“往东。”风遇望向远处,夜幕下,一片城区灯火通明。
袁明清打开GPS,将信将疑,“五丰镇?”
“早前拜读过《禹迹图考》,比照今图,似在彼处。”风遇的指尖在纸质地图上指点,仿佛只是依图索骥,实则心中早已记下了一个精确无比的地址:漠西市五丰镇祁昌工业园,园区南路1号。
先雪仇,再祭祖。
火苗窜得老高,忽然,风遇握着卷轴的左手铜光一闪,是把匕首——玲珑薄削,寒光流转。
袁明清又要紧张了,“这图穷匕见的,要刺杀谁呢?”
匕首原是藏在飞天神女的衣裙之下,紧紧缚于束腿的缎带之中,作自卫之用。
“父亲赠我之物。切肉甚好。”风遇说着,取出在霓山连夜赶制的熏炙肉干,割了与袁明清分吃。
祁昌工业园占地百亩,三面环水,仅正门可通行。高墙耸立,铁丝网密布,巡逻守卫神色警惕,知道的是制药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军事基地。
“风遇等等,你确定是这片?”袁明清叫停风遇,“前头连个路人都没有,我们大摇大摆地过去做测量,太扎眼了。”
正说着,一辆生鲜货车在路边停下。司机跳下车,“我抽根烟就来,里头禁烟,上次进去憋死我了。老婆,递下打火机。”
“不在你兜里吗?”车内传来回应。
司机翻找口袋,“没有啊?”
“保哥!”袁明清递上打火机。
保哥一愣,随即咧嘴笑开,“哎呦兄弟,你前天救我一命啊!修车师傅说要不是及时止住漏油,车子非得自燃不可!”
“你就是那考古学家?”保嫂也跳下车,连声道谢,“谢谢你啊袁老师,我们阿保真是出门遇贵人了!”
保哥问袁明清:“兄弟,你怎么在这?山里的事情忙完了? ”
袁明清:“嗯。打算回虹华市,结果打了辆黑车,半路被甩包,接驳车是来了,却没谈拢价钱,我们就被扔这儿了。”
保哥:“这里太偏了,不好打车,不如跟我们回岳家村坐中巴?虽然慢,但靠谱啊。”
“是啊是啊,袁老师去我们家将就一宿吧,明早再赶路。” 保嫂指了指对面,“等进厂送完这趟货,就一起回村。”
“恭敬不如从命。”风遇与袁明清对视一眼,朝保哥、保嫂作了个揖,率先上了车。
货车启动,驶向厂区。经过岗亭时,保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好,生鲜专道!”保安扫描了通行证,抬杆放行。
车轮碾过地面,驶入高墙。
“兄弟,你们就在车上等着,千万别乱跑……”保哥保嫂找人点货、卸货去了。
“好嘞!”袁明清应完保哥,转头就背上仪器,跟风遇说,“走,抓紧时间四周看看。”
风遇:“此物太过招摇。此去宜潜行,不宜声张。”
“有道理。这次先踩点!”袁明清解下笨重设备,仅携一台手持 X 荧光光谱仪下车。据风遇所说,黎虹人崇尚铜器,无论日用器皿、生产工具还是兵器,多以铜铸。若这里有遗迹,地下很可能存在铜含量异常区域。
食堂旁是宿舍楼,一楼阳台晾晒着一排灰蓝工服,袁明清顺走两件,将其中一件给风遇披上。
风遇比袁明清高出半头,袁明清踮起脚,手臂越过他肩膀,轻声笑道:“你这齐腰长发太飘逸,走起来招风,我帮你收一收。”
他手指拂过风遇颈后温热的皮肤,小心拢起那束墨色长发,忽然目光扫过一抹大红,是他随手从书卷上捋下来的橡皮筋……袁明清心头一紧:一定要给你买根像样的发绳!
他将长发仔细藏进衣领后,又抽走旁边一顶半旧的工帽,扣在风遇头上,“你的颜值太招摇,挡一挡才好。”
帽檐压下,遮住了风遇半幅眉眼,也掩去了他眼底晦暗翻涌的波澜。
晚班时间,外面人影寥落,两人沿着屋檐下的阴影绕了一会,风遇要找的人没见着,袁明清要找的铜也没探着。
两人躲去冷却机组箱后商量对策,忽闻远处铁门轻响,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莫动。”风遇按着袁明清的肩膀,把人抵在墙上,毫无预兆地吻了下去。
比起石室那个蜻蜓点水的吻,这一吻来得快、狠、准,毫无温柔可言,唇瓣厮磨,气息交缠,急促、用力,撞得袁明清牙齿生疼。
两人的心跳声与空调外机组的轰鸣声融作一团,震耳欲聋。
袁明清闭眼闭得太用力,以至于眼皮都在抖,手指攥紧了风遇的衣襟,说不清因何紧张,是怕被外人发现端倪?还是又动了与“走火入魔”有关的心思?
唇角相碾,气息交缠,风遇睫毛轻颤,扫在袁明清的眼皮上、心尖上。
脚步声由近及远,三个男人吹着口哨,嬉笑着从他们身后经过。
其中一人在拐角处忽然顿住,猛地回过头——
视线恰好与风遇撞个正着。
那人眼神一凛,迅速朝左右两名打手模样的同伴递了个眼色。
风遇瞬间察觉不对,一把拉住袁明清疾退:“走!”
袁明清被他拽得踉跄,莫名其妙跟着跑,“又怎……怎么了?”
“他似已认出我!”
“谁?”
“无殇军副将枭呈!”
卧槽!袁明清一边狂奔一边腹诽,奇迹之所以叫奇迹是因为百年难得一遇,不对,得了个活的黎虹人,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机缘!如今又撞上一个,这他妈都不能叫奇迹了,叫神迹吧!
没时间细想为何如此“幸运”,袁明清趁着这段没路灯,拽下风遇的工帽,扣自己头上,“我引开他们,你跟保哥车出去,在岳家村巴士站汇合。”
“可——”
“给你个重要任务,保管好,”袁明清将光谱仪往他手里一塞,“丢了我要记大过的!信你了啊。”
见风遇犹豫不决,袁明清急声道,“你们是死对头,你要是栽他们手上,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吗?若抓的是我,顶多丢出去喂狗,我专业打狗二十年,山里的野狗见了我都绕道走……”
分岔路口近在眼前,袁明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额前热汗叠冷汗,“他们追不上我!跑步我是专业的,拿过全校第一,别人都叫我豹王。”
“何为炮王?”风遇的顾虑似乎被他说动。
“熊心豹子胆的豹!”
岔路口外是厂区的大街,十分敞亮,追赶的三人,竟没分头行动,而是毫不犹豫地齐齐朝袁明清的方向追去。
没多久,袁明清就被两人一左一右摁倒在地,彻底制服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露出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抓我干嘛?我们认识吗?”心里却暗暗得意,电视剧诚不欺我,反派的手下全是饭桶,呵呵。
枭呈捏住他的下颌骨左看右看,冷笑一声,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袁,明,清!你究竟躲在什么犄角旮旯?让我好找!”他大喜,“没想到会在眼皮子底下逮到你,哈哈哈……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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