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粥米和蔬菜的清香渐渐弥漫在冷清的厨房里,给这积了灰的寺院带来一丝难得的烟火气。无定正专注地看着火候,弘忍则在一旁眼巴巴地盯着锅里,小鼻子不时吸动着,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几声不轻不重、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门声,从前院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无定动作一顿,擦了擦手,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出去查看。会是谁?
“师叔师叔!”弘忍却像只敏捷的小猴子,一下子跳起来拦在他面前,小手挥舞着,一脸急切,“你做饭!你做饭!我都快饿扁了!我去看!我去看看是谁!”
看着小家伙那副生怕耽误了开饭的模样,无定沉重的心情似乎被稍稍撬开一丝缝隙,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暖意。他笑了笑,点点头:“好,那你去吧。小心些,若不是认识的人,莫要开门。”
“知道啦知道啦!”弘忍得了准许,立刻摇头晃脑地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不满地嘟囔,“这个时辰跑来……真是不会挑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师叔做的饭都不一定够我吃呢……可千万别是来蹭饭的……”
他这童言无忌的抱怨,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无定的心湖,他微微摇了摇头。无定没再多想,重新蹲下身,拿起一根木柴,准备添进灶膛。
然而,就在他刚弯下腰的瞬间——前院猛地传来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啊——!”
是弘忍的声音!
无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木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握着那根犹带着毛刺的木柴,疾步冲出了厨房!
院子里,他看到弘忍小小的身体软软地耷拉着,被一个身着深色劲装、身形高大的男人随意地夹在胳肢窝下,一动不动。
而那男人——邓永年,正一脸寒霜地站在那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中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怒意,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无定的眉头瞬间紧锁,“你打昏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孩子!”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快步上前,伸手就想去接过昏迷的弘忍。
邓永年却冷哼一声,根本不理睬他伸出的手,反而极其粗暴地将腋下的弘忍像扔一件物品般,随手抛给了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随从。
“我们谈谈。”邓永年的声音不容置疑,目光依旧锁死在无定脸上。
无定看着弘忍软绵绵的小身子被随从抱着,心里的不忍强行压下,最终沉声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寺院一角更为僻静的荒废小院。枯草疯长,更添几分萧瑟。
刚站定,邓永年猛地转身,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萧、泰、安!你真是越来越我行我素了!”
“……”萧泰安……如同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恍惚和刺痛。
“殿下要去末襄城,好,我依了你!殿下有殿下的志向,有殿下的慈悲心肠,臣理解!臣尽力满足殿下!”邓永年步步紧逼,“可你呢?!你拿你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在那瘟疫横行之地不顾生死!你让我……我怎么敢再放你离开一步?!殿下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还是觉得臣的心脏足够坚韧,经得起你这样一次次惊吓?!”
他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带着真切的愤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无定沉默地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待邓永年喘息稍定,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听说前几日,宁远寺有歹人来袭,欲行灭口之事。可是……冲着我来的?”
邓永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滞:“殿下问这个做什么?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会护他们周全。他们现在没事,已经安全撤离。可这恰恰证明了我的担忧!新帝那个疯子,在京城杀红了眼,如今连你这远在方外的‘前朝余孽’也不放过!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你看,”无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无奈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认命,“我只会给他们带来伤害,带来灾厄。无论我走到哪里,麻烦总是如影随形。邓将军,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离开。但留下,也同样是灾难。”
他双手合十,深深一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疏离与恳求:“阿弥陀佛。将军,萧泰安早已死了,葬送在十几年前的宫变里了,您一直都知道。如今活着的,只是无定,一个无用的和尚。求您……就随我自生自灭吧。放过我,也放过那些……因我而备受牵连的人。”
“你非要如此?!”邓永年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握紧了拳,“你的心里,难道就只剩下这几个和尚了?!你可曾问过我们这些人一句?!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为你坚守至今!你可曾疼惜过他们一分?!萧泰安,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是。”无定垂着眼帘,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执拗。
他握着那根粗糙木柴的手在微微颤抖,可出口的话语却冰冷如刀,“萧泰安已经死了,将军一直都知道。贫僧心意已决,绝不会再回那个旋涡。还请将军将弘忍带回去,宁远寺上下,也劳烦您再照料一段时日。等过些日子,风声过去,或者……等贫僧彻底消失,他们……便再也不会被我牵连了。”
“呵……哈哈……”邓永年发出一串冰冷而压抑的笑声,“萧泰安,你真是太自私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换来真正的自由了吗?就能解脱了吗?!”
他猛地凑近一步,逼视着无定毫无波澜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告诉你,你想走,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活着。每个月,我会派人找你,你必须让他们带一封你的亲笔信回来报平安。若是逾期未至,或者让我发现你死了……”
邓永年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我就杀了他们。宁远寺上下,一个不留。我说到做到。”
无定终于抬起眼,直视着邓永年盛怒而偏执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语气却异常笃定:“你不会。邓永年,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会不会,你大可以试试看。”邓永年冷笑一声,不再多言,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只是,在他转身背对无定的那一刹那,他脸上那强硬冷酷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的苍白与痛苦,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但他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更快了些,仿佛生怕慢一步,就会泄露心底真正的情绪。
邓永年带着他的人,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连同昏迷的弘忍,也一起被带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无定一人,和那根被他攥得死紧的木柴。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寒风吹透他单薄的僧袍,带来刺骨的冷意,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心神的煎熬,邓永年那番如同刀割般的话语,以及那看不到尽头的、沉重的责任与枷锁……终于将他彻底压垮。
夜色凄凄,寒星黯淡。
无定是在刺骨的寒冷中悠悠醒转的。额角传来阵阵钝痛,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一片死寂。想来,周围应该还有邓永年留下的暗卫在监视着他吧?但他想,经过今日这番决裂,邓永年对他,大抵是真正失望透顶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夜风中消散,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
他与徐清宴,终究不同。他似乎永远在逃避。逃避责任,逃避身份,逃避那些因他而起的纷争与危险。承担责任太重太累了,逃避,或许才是他萧泰安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吧。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自我厌弃。
他尝试站起来,却发现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大概是方才晕倒时摔伤了。他咬着牙,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慢慢挪回那间尚有余温的厨房。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他揭开锅盖,幸运的是,里面的馒头竟然蒸熟了,散发着食物最朴素的香气。
他默默地捡起一个还有些温热的馒头,走到厨房门口,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寒风吹起他散落的鬓发,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目光空茫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离开宁远寺,他还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似乎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这一片夜深人静,寒风萧瑟。谁也没有察觉到,那个坐在石阶上仿佛凝固了的身影,是何时消失的。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勉强照亮寺院时,负责看守的暗卫才惊觉不对。他们冲进院子,里里外外搜遍,早已人去楼空。只在厨房那张积满灰尘的木桌上,发现了一封被压着的信。
暗卫首领急忙拿起信,甚至来不及看内容,脸色骤变,立刻带着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邓永年昨日离开的方向疾追而去。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惶恐,殿下……又不见了!
……
时间悄然流逝。
在京城与末襄城必经路上,一座并不起眼的、贫瘠的小山村里,不知从何时起,来了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年轻人。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面色有些苍白,眼神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平静。村民们起初有些怕他,看他细皮嫩肉、气质不凡,却又落魄至此,都远远地躲着,私下里猜测着他的来历。
直到有一天,村里最调皮的孩子在山里被毒蛇咬了,哭喊着被抬回来,小腿肿得老高,眼看就要不行了。那年轻人恰巧路过,只看了一眼,便蹲下身,用随身的小刀划开伤口,挤出毒血,又不知从哪儿找来几种草药,嚼碎了敷上。忙活了半天,孩子的烧竟然退了,命也保住了。
自那以后,孩子们便不再怕他,总是“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地跟在他身后叫着,尽管他很少回应,只是偶尔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
他似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自己搭了个简陋的茅棚。头发渐渐长了些,不像个和尚了。他依旧很少说话,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他若是知道了,总会默默送去些草药。久而久之,一些村民也渐渐敢和他有些简单的来往了。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这个穷乡僻壤。他就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无声无息地落在这片土地上,试图融入这片贫瘠的土壤,隐藏起所有的过往,包括那个曾经叫做“无定”的法号。
我也觉得他有点任性了,不过,我们无定从来就是个普通人。最普通最普通的人,只是好看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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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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