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郁无意间听到爸爸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后，说什么也不肯去幼儿园，哭着说要陪爸爸一起去。
张远惟哄他没用，打又舍不得，只能抱着扑棱得像条打滑的鱼的儿子，一起在郁哉面前装可怜。
郁哉不愿意去医院，为了这事儿，他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
得看儿子的了。
他蹲下来把张小郁放自己面前，推推张小郁，示意他自个儿向爸爸撒娇去。
张小郁对于撒娇卖可怜这件事，简直是无师自通，深知怎么抓住爸爸的心。
他走到坐在沙发的郁哉面前，张开小手臂抱住郁哉的膝盖，把哭得湿乎乎的小脸蛋贴在郁哉的大腿上，说一下抽搭一下：“爸呜爸爸，小郁想呜呜陪你去医院检查……”
话还没说完一整句了，那眼泪就吧哒吧哒掉，小模样要多可怜又可怜。
张小郁生得很可爱，白嫩肉乎乎的小脸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跟个漂亮娃娃似的，哭的时候也并不闹腾，就哼唧唧地自己掉眼泪，跟掉小珍珠似的，又乖又可怜。
郁哉并不想去医院，更别说让张小郁陪着一起去了。
张小郁身体抵抗力差，小时候总爱生病，医院病人多，再怎么注意也会碰上病毒的。
但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郁哉看见张小郁无声掉眼泪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只能说：“那小郁在家里陪简叙叔叔玩，等着爸爸回来好不好？”
这意思就是不让张小郁跟着一起去医院了，张小郁本来还算能忍住的眼泪立刻哗啦啦地掉，但他知道爸爸是为自己好，所以懂事地哽咽着说：“知、知道啦呜呜，小郁在家里等爸爸回来呜呜……”
郁哉把他抱起来放自己腿上，擦掉他的眼泪揉揉他哭得乱糟糟的头发，才把他抱在怀里，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检查的当天，杨湛生一路给郁哉开绿灯，并不用排队。
当然，抱怨是有的，但全都是在郁哉进去检查的时候，骂骂咧咧给张远惟听的。
抱怨的也不是开绿灯这事儿，而是张远惟照顾郁哉这事儿。
“你又把人养成这样，都两年了，还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养吗？”杨湛生真的很受不了，“你看没看到，他这么瘦，话也不爱说，你这两年到底长进在哪儿啊。”
张远惟挂念着做CT的郁哉，回过头来回了句：“他现在已经能够接受我对他的好，已经不会再拒绝了。”
这一点，郁哉进步最大。
几年前郁哉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抗拒，不愿意相信，而现在的郁哉，有在慢慢地接受，“张远惟对郁哉好，是爱郁哉”这个事实。
但张远惟心知肚明，郁哉仅仅是接受，而不是相信。
即便是“接受”，那也是因为郁哉心软，舍不得看他沮丧，才迫不得已。
郁哉啊，总是这样，宁愿委屈自己，也舍不得看别人难过。
杨湛生被这句理所当然的话都弄得无言以对了，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不会以为很骄傲吧？之前郁哉拒绝你的好是为了什么啊，当然是因为你对他太差，导致他都不愿意相信，你对他好是爱他这件事情啊。不是……我说的是你的进步而不是他的进步啊，你怎么就知道，他现在愿意接受你的好，是不是在勉强自己呢？”
张远惟想起，昨晚他给郁哉夹菜的时候，郁哉明明已经吃不下了，却也没有拒绝。
所以，那是在勉强自己吗？
张远惟怔了一下。
整套检查做下来，都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结果得等一小时过后才去拿。
检查是得空腹的，郁哉检查完，张远惟立刻提着刚才下楼去买的早点放郁哉手里。
郁哉反胃得厉害，看见食物就有点想吐，但他还是接了过来，仰起过分苍白的脸勉强笑着说：“谢谢。”
张远惟沉默了一会儿，拎着早点把手缩了回去，郁哉接了个空，茫然地看着张远惟。
张远惟看着他那双憔悴无神的眼睛，想起了杨湛生对他说的话，他抿了抿嘴，问：“郁哉，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嗯？”因为不太舒服，郁哉的大脑有些迟钝，没有反应过来张远惟在说什么。
张远惟就慢慢地问：“你刚才，是不是很想吐，一点东西也吃不下？”
郁哉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张远惟深吸了一口气，忍着鼻子的酸意，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说呢，我难道是那种看见你吃不下，还会逼着你吃下去的人吗？”
话刚说出来，张远惟就后悔了。
他现在太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总是被郁哉的反应弄得来了脾气。
他就是急的，他现在总感觉不安，郁哉的过分乖巧和顺从总让他觉得，郁哉好像随时都会走一样。
郁哉垂下头，顺从地道歉：“对不起呀张远惟，我知道啦，下次不会这样啦。”
“我不是想要你道歉……”张远惟忍住了，偏过脸不去看郁哉，“算了，你去杨湛生的办公室等我吧，我去给你买点粥，别吃这个了。”
郁哉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张远惟等粥打包的时候，心里也自责，那种事情明明好好和郁哉说，就能够有所改变的，为什么他自己总是要生气。
但是他已经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郁哉，郁哉又为什么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呢。
不对，是有区别的，从前的郁哉还会始终拒绝他的好，现在是完全不会拒绝，就算是自己不舒服，也还是会顺从地听他的话。
归根到底，郁哉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的。
但不管怎么说，对身体不舒服的郁哉生气，就是他的不对，回去的路上，张远惟一直很懊恼，路过看见有卖风车的小摊，想起郁哉似乎很爱玩这些小玩意儿，就买了两个给郁哉。
张远惟拿了两个小风车回去给郁哉，郁哉一看到，本来暗暗的眼睛立刻亮了，从张远惟手上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乐呵呵地说：“谢谢张远惟！”
张远惟看着他生动的表情，终于心里边还是泛起酸意。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了。
现在的郁哉是乖的，却没有从前快乐了。
小风车是塑料做的，很廉价，两块钱一个，可是郁哉爱不释手，捧在怀里跟捧着宝儿似的，郁哉很高兴，边垂着头玩边和张远惟说：“你还记得高中时送你的那个小风车吗，我妈妈在集市上买给哥哥玩的。我很想要，但是妈妈说，像我这样的孩子，是配不上玩这些玩具的。后来哥哥玩腻了，扔掉了不要了，我就悄悄捡回去，重新修了一下拿来玩儿……”
郁哉突然停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连忙解释：“不过那个风车不脏的，很干净的！我知道你爱干净，捡回来之后有好好洗过呢！”
张远惟当然记得那个风车，因为那个风车，他对郁哉愧疚了很久。
他心想，郁哉一定只记得很好的事情，不记得那件事情了吧。
高中的时候，郁哉不爱念书，上课趴在课桌上睡觉，下课就到处玩儿，不是上树摘龙眼，就是爬山摸桑葚，就没有一天是停下来的。
老师们从来不管郁哉，有时候郁哉就算不来学校都不问一句。
反正家长也不管，他们就更没必要去管。
郁哉成绩不好，又傻乎乎的，家长又不管，老师都拿得搭理他。
这么一来，郁哉就跟自由的鸟儿似的，到处疯玩。
不过玩儿也是下课玩儿，郁哉还是会好好回学校上课的，因为学校里有张远惟，他特别喜欢张远惟，总是主动找张远惟说话。
但是张远惟并不喜欢郁哉，郁哉身上的衣服总是很脏，跟在土里洗过一样，而且他也不喜欢郁哉自来熟的劲头，弄得他很不自在。
偏偏两人还是同桌，这种不自在劲儿就随着时间的变长而加深，直到了渐渐无法忍受的地步。
有一天，郁哉一早上都没来学校，等过了午休上下午第一节课，郁哉才背着那个破书包姗姗来迟。
老师对郁哉的迟到已经习以为常了，压根没正眼瞧郁哉，淡淡点个头就让郁哉回自己座位上坐好。
郁哉坐回座位上就开始捣鼓他那个破了个大洞的破书包，窸窸窣窣的，吵得张远惟听不到老师在讲什么。
但张远惟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忍着，他并不想和郁哉说话，哪怕是去提醒也不想。
郁哉弯着腰在地上的书包里翻了很久，久到张远惟都以为他头埋在书包里睡着了，半节课过去了，张远惟才看见郁哉抬起头，往他这边靠。
张远惟皱着眉头想躲，但他余光一看，就看到了桌上凭空出现一个小风车，彩虹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张远惟愣住了，他顿时忘记了躲，怔怔地看着那个小风车。
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枯燥的学习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个小玩意儿，那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对于张远惟来说也不例外，所以张远惟的表情一下就变得惊喜，藏都藏不住。
郁哉本来还担心张远惟不喜欢，只敢在自己座位上盯着，但看见张远惟嘴角泛起笑意，他立刻就乐了，也忘记了张远惟平时提醒过的距离，贴近了张远惟控制不住音量说：“喜欢吗！”
这声儿大了点，前排的学生听见了，板着脸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张远惟有点尴尬，不太乐意继续看，可郁哉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仍然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送给你张远惟！”
这次的声音更大了，老师的讲课声音停住了。
“张远惟，郁哉，站起来。”老师看向他们这里，把拿着的书扔讲台上，很是生气，“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但你们上课能不能收着点，别影响别人上课。”
郁哉听到老师说自己和张远惟关系好，可高兴了，大声应了句：“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很喜欢张远惟呀！”
这话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可也把老师给惹怒了，用力“啪”地一声把手拍桌子上，脸都气红了：“张远惟，你什么时候和郁哉这种人混一块了，太让人失望了！”
老师知道和郁哉就没法说话，逮着张远惟就出气。
张远惟在班上是名列前茅，平时也会乖乖听话的好学生，就没有被老师训斥过。
这回在全班面前被训斥，太落脸了。
尤其是，还和郁哉一块被训斥。
张远惟看着老师，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和郁哉关系不好，我讨厌他这种怪胎。”
班上的同学都不说话了，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
就连老师也不继续训斥他们了，只小声说了句“这话就太过了”。
郁哉听到了张远惟的话，眼睛红了一圈，他无措地看着张远惟，见张远惟板着脸看向前边并不搭理他，他只能垂下头抹了一把眼睛，抽泣了一小声。
张远惟听见了哭声，心里逐渐开始懊悔，但他的面子让他收不回刚才的话，只能当作没看见郁哉在哭。
下课后，郁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玩，而是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自己手臂里边，一动也不动。
张远惟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头顶，心里边也不好受。
刚才郁哉给他的风车还放在他的桌上，窗帘没拉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泼洒在风车上，显得特漂亮。
郁哉趴在桌上哭了一下午直到放学，都没有再和张远惟讲过话。
可是第二天，郁哉又和原来一样缠着张远惟讲话，好像并没有把前一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张远惟一直想道歉，但看到郁哉似乎忘记了，那声道歉也没有再说出口。
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留在了那个风车身上，在高中的那一天转个不停。
而检查结果当天下午就出来了，是胃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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