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表面一下被打破，石头激起了平静的浅薄的水花，荡起来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带着痛苦，慢慢往外扩散。
张远惟攥着检查结果单，脸色和嘴唇褪成了灰白色。
检查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胃癌晚期。
癌细胞已经渗透了整个胃部，整个胃没有一个角落逃过癌细胞的侵略。
主治医生是个半头银发的老医生，他看着就诊报告扶了扶眼镜，视线从眼睛上方穿过，审视着张远惟：“胃癌晚期，如果早期能发现，现在也不会演化成这样。早期胃癌会有症状，比如呕吐、食欲不振，你是他伴侣，你没发现他有这个症状？”
张远惟的脑子都还是懵的，完全没有消化过来这个检查结果，他怔怔地握紧拳头，愣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老医生收回了责怪的视线，但明显还是很生气，“现在的年轻人，结了婚又不负责，自己伴侣胃都这样了，还说不知道？他吐血了，你不知道，他吃不下饭了，你不知道，他快没命了，你也不知道？”
“……吐血？”
老医生缓慢地敲击着键盘，在电脑上写着什么，听到张远惟的问话，转过头严肃地对他说：“胃癌发展到了中后期，会吐血，很难止住。伴随着吐血，胃部会疼痛难忍，坐都很难坐住。有很多患者到了晚期，基本上疼得喊都喊不喊出。有时候太疼了，会出现晕厥的现象，如果不知道的，会以为患者是在嗜睡，其实就是疼的。”
张远惟脸色惨白，放在膝盖上攥着的拳头越来越紧。
他突然明白郁哉为什么最近总是睡不醒了。
那是疼得。
郁哉已经疼得坐不住了，所以总是在睡觉，太疼了，所以只能睡觉。
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疼得难受的事实。
他想起有一次半夜起夜，看到郁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很僵硬，看见他出来了，郁哉只是僵硬地微微侧一下头，勉强露出苍白的笑容。
他以为郁哉是做噩梦了，走过去抱住了郁哉想要安慰他，但触碰到郁哉的那一刻，他能明显感觉到郁哉打了个寒颤。
他借着灯光，看到郁哉满头冷汗，后背的衣服都几乎被浸湿了。
他着急地想给杨湛生打电话，郁哉却一把摁住他拿起电话的手，颤抖着说：“张远惟，别……我没事哒，我就是……被噩梦吓醒啦，你抱抱我吧，抱抱我，我就不疼啦。”
郁哉的声音都在抖，抖得说话都不利索。
他知道郁哉抗拒医院，只能抱着郁哉让郁哉跨坐在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背。
那个时候，郁哉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张远惟以为他睡着了，可低头看的时候，却看到郁哉的睫毛在颤动。
其实那个时候，郁哉已经疼到休克了吧，只是郁哉悄悄地把自己的疼痛掩盖住，只展露出还算好的一面。
郁哉那么能忍痛的人，已经疼到休克的地步，那该是有多疼呀。
张远惟眼睛红了，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为什么呢，郁哉已经疼到那种地步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发现呢。
为什么，郁哉要一个人藏着自己的疼，不告诉他呢。
明明只要告诉他，只要向他求助，癌细胞就不会扩散到这一步的啊。
张远惟无法有任何动作，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张远惟后背脱力。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到现在……他责怪的，竟然是郁哉不告诉他吗？
他到底想要郁哉怎么样？
老医生见张远惟不好受，也没再继续说他，只是扶了扶眼镜，又缓慢地在那个老旧的键盘上敲打着字：“我给你开住院单，让你伴侣明天就住院，开始化疗。他的检查报告上写，有心脏病史对吧，那就先化疗观察，不做手术。他这种情况……做手术反而难。”
张远惟沉默地接过住院单，看着上面的字，只觉得很晕很想吐。
今天他唯一庆幸的是，回诊的时候郁哉因为突然头晕，在杨湛生的办公室休息了，并没有跟着他一起过来。
如果知道了，以郁哉的性格，一定会立刻说放弃治疗的吧。
他太害怕了，如果郁哉哭着求他说放弃治疗，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让郁哉坚持治疗。
他太害怕看见郁哉哭了，也害怕郁哉求他放弃自己。
张远惟并没有立刻去接郁哉，而是拿着各种单子，无力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毫无目的地看着来往的人。
他太无助了，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张小郁在健康快乐地长大，郁哉也在慢慢地好起来，变得高兴了很多。
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胃癌晚期，为什么突然就说要化疗呢。
张远惟倚靠在椅背上，无助地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不对，他错了，郁哉从来就没有好过。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郁哉在默默忍受着折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吐血吐到休克。
他太该死了，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呢？
该死的明明是他，而不是郁哉啊。
郁哉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要住院，他只看到，张远惟回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灰败的，他大概猜到了他自己的身体是没用的有病的，是很糟糕的。
他对于张远惟来说，已经没用了。
小玉已经上幼儿园了，现在也很乖不用他怎么照顾，完全可以自己乖乖吃饭穿衣服和睡觉，看见爹爹累，还会主动给爹爹捶背。
他已经没有用了，郁哉心想，所以他可以安心地死掉了。
不过他不太明白，既然他已经没用了，张远惟为什么还要花钱让他住院呢？
他觉得，把钱花在他的身上，实在是太浪费啦，他想劝张远惟把这些钱拿去给小玉学钢琴的。
最近小玉总是说，想和电视上的哥哥姐姐一样，弹好听的音乐给爹爹听，想给爹爹的电影弹歌。
即便不明白，郁哉还是乖乖地听张远惟的话，住进了医院，乖乖地挽起袖子，给护士把针扎进自己的血管里。
如果听话的话，能让张远惟看上去高兴一点点，那他会听话的。
即使再疼再抗拒，他也可以接受的。
针扎进去的那一刻，郁哉的眼前一阵眩晕，头脑也涨涨的很难受。
很疼很不舒服，但郁哉没有吭声，只是咬紧了发白的下唇，目光暗淡地看着压在自己手背上的针管。
他好晕好想吐呀，可是那样的话，张远惟又该讨厌他啦。
郁哉并不喜欢医院，他总觉得，医院白色的墙是黑色的，他有点害怕。
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张远惟他很害怕，他只是笑着告诉张远惟说：“张远惟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小玉快要放学啦，要有人去接他呢。”
张远惟握住他没有扎针的手背，用指腹揉了揉，说：“我让母亲去接了，你不用担心。是不是很疼？疼的话，你可以发脾气的。”
郁哉就笑：“不疼的呀，一点也不疼呢。张远惟，你不要在这里陪着我呀，我没有关系的。之前我发烧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去的医院呢，护士姐姐都夸我很棒呢！”
“之前？”
“是呀，之前！刚怀上宝宝的那个时候，我总是不太舒服呢，有一天半夜，我实在太难受啦，担心烧坏了宝宝，就自己去了医院。护士姐姐说，我再去晚一点，就烧坏啦，也会对宝宝不好。”郁哉不好意思地说，“不过还好去得及时，所以宝宝没事呢！对不起呀张远惟，那个时候没有保护好宝宝，你别生气呀～而且我没有花多少钱的，护士说，有宝宝的话，就不能吃药的，所以我只买了退烧贴，很便宜的！”
可是他的孩子还是死了，死在了车下，死在了那个糟糕的夜晚。
郁哉的记忆已经错乱了，他把两个宝宝的出生混在了一起。
他仍然记得那个夭折在他肚子里的宝宝，却不记得张小郁的出生了。
可张远惟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郁哉说的是怀张小郁的时候。
他轻轻揉着郁哉的手背，沉默着不吭声。
他根本没办法想象到，郁哉是怎么样拼命忍着难受，捂着肚子，一个人去的医院。
那个时候，他其实接到郁哉的电话了，他听到郁哉在电话里向他求救，央求他说：“张远惟……我好痛呀，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呀，我有点坚持不住啦。”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复的呢，张远惟仍然记得。
他说：“郁哉，你又在装什么，除了每天骗我说不舒服，你还会什么？要真不舒服，早就自己去医院了，还用打电话给我浪费时间？”
后来，郁哉果然没有再打电话给他，等他隔天回去的时候，就看到郁哉用手撑着腰，站在灶台前，大汗淋漓地在做早餐，看见他回来，郁哉立刻抹掉自己额头上的汗，笑着说：“对不起呀张远惟，最近太热啦，所以汗有点多，我熬了粥给你，吃一点再走吧～”
他冷哼了一声，说：“郁哉，你前天不是说疼得要去医院吗，现在又能站起来熬粥呢？你能不能别再作了，你越作我越讨厌你。”
郁哉的脸色立刻变得灰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说：“对不起呀张远惟，我以后不会这样啦，我不会再打电话给你啦，那天晚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呀，对不起呀……”
那一次之后，郁哉就再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他，也没有再在他面前说过一次“疼”字。
所以，郁哉就算看不见也听不见了，都不会告诉他，而是自己默默地承受着这份痛。
其实不是郁哉不想说的，是张远惟逼成那样的。
张远惟捧住郁哉的脸，吻了吻他的额头，哑着声音央求他：“郁哉，疼的话，就告诉我好不好？”
郁哉眨眨眼睛看着他，明明疼得额头上已经冒冷汗了，后背也在发抖，却仍微微笑着，摇摇头，坚持说：“我不疼呀张远惟，一点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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