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串数字在许时安的手机屏幕上相加。
“103000 52000 4360 ··········”
许时安默念着,把自己缩在片场角落那把还算干净的折叠椅上,指尖在屏幕上划得飞快。银行APP的界面一一转换,几个账户的数字一点点累计,最终停留在一个让他微微吁了口气的总额上。
“一千八百零三万五千二百一十一……”他呼出一口气,低声念出来,像是确认某种神圣的仪式结果。片场另一边是喧嚣的布景调整声,道具师在搬运沉重的道具,场务小哥扯着嗓子吆喝清场,但这些嘈杂都被他耳朵自动过滤了,只剩下眼前这串数字带来的踏实感。
还差不到两百万。
就差最后这两百万,他给自己规划的“养老小金库”就彻底充盈了。足够他在一个气候宜人的小城买套舒服的房子,开个不用太操心的小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靠着稳妥的理财收益,过上晒太阳、追剧和吃吃吃的懒散日子。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许时安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真实的弧度。
他没什么大志向,安稳,舒服,做一条咸鱼,就是他拼尽全力想要攥在手里的未来。
但这“未来”的基石,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刻可能正在某个气派的会议室里发号施令的男人——陆修远。他的……金主男朋友。
这个认知让许时安嘴角那点笑意淡了些,他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边缘摩挲了一下。三年了,从那个他走投无路、被一个龌龊导演逼到角落的夜晚开始,陆修远如同神兵天降,一只手就将他从那令人作呕的觊觎里扯了出来。再然后,他原本几乎停滞的资源,莫名其妙地就开始顺畅起来。从小配角,到网剧男主,再到如今这部大制作古装剧里戏份颇重的男二号。
人人都说他许时安运气好,背后大概有人。许时安自己也清楚,这“运气”的源头在哪里。陆修远图什么?
他看过黑屏后手机里的自己,长得是不错,笑起来也还讨喜,但偌大的娱乐圈,皮囊好的比比皆是,他算什么?至于爱情,许时安在心里轻轻嗤笑了一声。陆修远那样的人物,要什么样的真心没有?何必找他这样一个除了脸和还算听话外,没什么特别的小演员?陆修远不过是需要一个看得顺眼、床上合拍的情人罢了。而他许时安,在走投无路时被对方选中,审时度势,觉得这交易不亏——毕竟陆修远英俊成熟,身材管理极好,六块腹肌手感一流,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强。
更重要的是,陆修远虽然总是没什么表情,但对他,确实算得上“好”。资源和生活上从不亏待,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癖好。
只是这份“好”,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名为“陆总”的玻璃柜。许时安很自觉地把自己定位成一件精致的附属品,乖巧、懂事、随叫随到,努力扮演好“陆修远的情人”这个角色。他时刻提醒自己界限在哪里,从不越雷池一步,从不奢望更多。毕竟陆修远那张缺乏表情的面瘫脸,总让他心底深处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畏惧和疏离。他叫他“陆总”,每一次都叫得恭敬又顺口。
许时安把手机揣回口袋,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脖子。今天这场戏很重要,是他饰演的温润如玉却身负血仇的世家公子,在得知仇人线索后,于暴雨倾盆的湖边,内心激烈冲突的一场重头戏。人工降雨设备已经架设好,巨大的黑色水管盘踞在湖边,像蛰伏的巨兽。傍晚的天色阴沉得厉害,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小许,准备一下,马上开拍!” 导演助理拿着喇叭在不远处喊。
许时安立刻站起身,脸上那点计算养老钱的松弛瞬间消失不见,换上了惯常的、温和又带着点恰到好处谦逊的笑容:“来了,王哥!”
他快步走向拍摄区域,湖边临时借用的木板码头上。道具组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冰冷的湖水拍打着木板下的木桩,发出哗啦的声响。许时安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凉风,努力把“还差两百万”的念头压下去,试图将自己沉浸到角色那种压抑、悲愤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情绪里。
他专注地调整着呼吸,目光放空地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湖面,试图捕捉人物此刻的孤绝。就在他心神即将沉入角色之际,眼角的余光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
片场入口处,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工作人员通行证,动作自然,没有引起任何特别的注意。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如刻。只是他的表情太过冷峻,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疏离的气场。
他没有走向热闹的中心区域,也没有去打扰正在忙碌的导演组,只是极其自然地避开了人群,径直走向拍摄区域边缘一个堆放杂物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几把闲置的折叠椅,视野不算最佳,但恰好能看到整个湖边的拍摄情况,尤其是许时安所在的码头位置。
许时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攥了一下!
是陆修远!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惊愕瞬间冲垮了许时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情绪堡垒。陆修远从没提过要来探班!更从未以如此低调、近乎隐身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工作场合!这完全不符合陆总一贯的做派!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理解的意外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片场的大部分工作人员显然并未认出这位“新来的工作人员”,只当是哪家媒体派来跟组采访的记者,或者是某个投资方派来盯场的普通代表,只是因为对方长的很帅多看了两眼便不再关注,继续忙碌手头的工作。
许时安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扫向那个角落。陆修远的目光像是没什么温度,但又带着实质的重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纷乱的人群,许时安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如同探针,精准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看着我。
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许时安脸上的肌肉瞬间调整。那点因为震惊而产生的空白被迅速覆盖,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温顺又带着点讨喜弧度的笑容,眼神也立刻变得乖巧,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睫,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恭顺。这是他在陆修远面前戴惯了的“面具”。他不想让陆总看出他此刻的慌乱和分心。
他看到陆修远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并未移开。
许时安暗自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但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几乎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陆总突然以这种方式驾临,到底想干什么?是心血来潮想看看他工作的样子?还是对他有什么不满,需要亲眼确认?脑子里不受控制地盘旋起收工后该如何应对的念头。他需要陆修远的满意,这满意直接关联着他那剩余“两百万”目标的顺利达成。
“各部门准备!演员就位!” 导演的声音透过喇叭响起,带着惯常的洪亮。“《原上》第27场第1镜!Action!”
人工降雨的巨大阀门被猛地打开。
瞬间,数道粗壮冰冷的水柱从高处激射而出,狠狠地砸在许时安身上。水是冰冷的,带着一股消毒剂的怪味,劈头盖脸,瞬间浇透了他的戏服——一件月白色的仿古长衫。布料湿透后紧紧贴在皮肤上,正值深秋,寒意像无数根细针,刺透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许时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差点磕碰出声,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
他强迫自己进入状态。剧本里,他扮演的“谢与”此刻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愤怒、痛苦、无力、还有一丝复仇的火焰在绝望中燃烧……种种激烈的情绪需要在这暴雨中爆发。
许时安踉跄一步,扑倒在冰冷的木质码头上,任由雨水无情冲刷。他抬起头,望向镜头方向,眼神先是空洞,随即被巨大的悲怆填满,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液体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紧握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狠狠砸向湿滑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好!好!情绪到位了!保持住!” 监视器后面传来导演满意的声音,“许时安,状态对了!痛苦!挣扎!内心撕裂!”
许时安听着导演的肯定,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身体在冰冷的人工暴雨下已经冻得麻木,四肢僵硬,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快要冻僵的肌肉。更要命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沉静而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来自那个僻静角落的注视,比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压力,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必须演得更好,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挣扎着,试图从湿滑的码头上爬起来,动作充满了角色应有的虚弱和内心的挣扎。冰冷的雨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用力闭了闭眼。
就在这一刻——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爆开!声音之巨大,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撕裂开!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到,然而紧接着又是有一声更响亮的雷鸣。
“啊——!”
片场瞬间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叫,有工作人员被这近在咫尺的天地之威吓得手一抖,道具哐当掉在地上。
许时安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击!
不是比喻!那巨大的雷声仿佛就在他颅骨内炸响!一股源自童年阴影、深植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猛地一颤,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脸上的悲愤表情瞬间破碎,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惧。他的脸在惨白闪电的映照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纸一样白,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
“停!停一下!怎么回事?”导演也被这突变的天气和许时安瞬间惨变的脸色惊住了,拿着喇叭大喊,声音里带着惊疑不定。
然而,导演的喊声还未落下,更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酝酿已久的、真正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天幕!
不再是人工水管喷出的冰冷水流,而是真正的、来自天空的倾盆大雨!沉重的、密集到令人窒息的雨点,带着大自然狂暴的力量,以毁灭般的姿态狠狠砸落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狂暴的雨声淹没,视线在几秒钟内就被密集的雨帘切割得模糊一片,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人影。人工降雨在真正的暴雨面前,瞬间被吞没。
片场彻底乱了套!
“真下雨了!快!设备!设备保护!”
“伞呢?!快拿伞来!”
“导演!还拍不拍啊?这雨太大了!”
“许老师!许老师你怎么样?先下来避避吧!” 有人焦急地朝着码头上的许时安大喊。
雨水疯狂地砸在许时安身上,比刚才的人工雨冰冷十倍!巨大的雷声还在头顶翻滚,每一次轰鸣都让他脆弱的神经濒临崩溃。他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导演的喊声、工作人员的惊呼、狂暴的雨声、震耳欲聋的雷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沌噪音,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头晕目眩。
他听不清具体是谁在喊他,只隐约捕捉到“许老师”、“下来”几个破碎的字眼。他下意识地想要遵从,离开这个被暴雨和雷电笼罩的恐怖码头。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死死抠住湿滑的码头木板边缘,试图借力站起来。
就在他刚撑起一点身体,左脚试图在木板上找到着力点时——
脚下猛地一滑!
那块木板因为长时间浸泡和苔藓覆盖,滑溜得如同涂了油!左脚完全失去了支撑点!
“呃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中。
许时安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上半身因为前倾的惯性,无法控制地朝前扑去!而他前方,正是被暴雨搅动得一片浑浊、深不见底的冰冷湖面!
岸上的人群还在混乱中,有人忙着抢救设备,有人急着找地方避雨,导演拿着喇叭徒劳地喊着什么,视线被茫茫雨幕阻隔。
除了一个人。
从雷声炸响、许时安瞬间惨白失神那一刻起,一直沉默坐在角落折叠椅上的陆修远,猛地站了起来!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厚重的雨帘,死死钉在码头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当许时安脚下打滑、身体失控前倾的瞬间,陆修远的心脏仿佛骤然停跳。
他看到了!
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致命的失误!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没有犹豫。
下一秒,那道深灰色的高大身影已经如同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
昂贵的羊绒大衣被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变得沉重不堪,但他奔跑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昂贵的皮鞋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看也不看,目标只有一个——那片吞噬了许时安的漆黑湖面!
“拦住他!快拦住!危险!” 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突然从角落冲出的身影,惊骇地大喊起来。
太晚了!
陆修远的速度快得吓人!他像一道撕裂雨幕的灰色闪电,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冲到了湖边!他甚至没有减缓速度,只来得及脱下那件碍事的大衣!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许时安落水后激荡起、又迅速被暴雨抹平的那圈涟漪!
然后,在导演、工作人员看清这一幕却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陆修远猛地蹬地,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那片冰冷浑浊、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和雷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天啊——!!!”
“有人跳下去了!!”
“谁?!谁跳下去了?!!”
“刚才那个……那个穿灰大衣的?!”
“快救人啊!!!”
岸上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混杂着狂暴的雨声,一片混乱。直到这时,才有人惊觉刚才那个一直安静待在角落、毫不起眼的“工作人员”,竟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个跳进了湖里!去救刚才掉下去的演员许时安!
冰冷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刺入许时安的感官。
落水的刹那,巨大的冲击力和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猛地一抽,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他本能地张开嘴想吸气,灌入的却是带着浓重腥味和泥腥味的冰水,呛得他气管和肺部如同火烧般剧痛!
黑暗。
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着他。
这片湖水远比想象的更深、更冷、更浑浊。戏服浸透了水,变成了沉重的枷锁,疯狂地拖拽着他下沉。水草如同鬼魅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脚踝、小腿,带来冰冷的触感和恐怖的束缚感。他拼命地挣扎,手脚胡乱地蹬踹挥舞,试图摆脱缠绕,试图向上浮起。但每一次用力,都只换来更深的窒息感和更快的体力流失。冰冷的湖水无情地掠夺着他身体的温度,四肢百骸的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意识在冰冷和缺氧中开始模糊。
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破碎的泡沫,在濒临熄灭的思维里炸开:
完了……差两百万就够了的养老钱……
陆总……他看到了吗?他看到我掉下来了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太没用,连戏都拍不好……
好冷……好黑……喘不上气了……
要死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也好……也没什么太值得留恋的。
就在他绝望的黑暗深渊,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临界点——
“哗啦!”
头顶上方,浑浊的水面猛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破开!
他睁不开眼睛,却能清晰的感知到一个身影,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剑,穿透重重水幕,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朝着他沉溺的方向,急速下潜而来!
冰冷浑浊的水流被那身影带起剧烈的波动。
会是陆修远吗?
此时又双修长有力的手臂在水中奋力划动,不顾一切地向他靠近,伸出的手带着一种要抓住整个世界的力量!
我希望这是陆修远吗?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许时安濒临崩溃的神经。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如同水泡般在他冰冷的心脏里升起。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最后一点意识的水花。然而,冰冷的湖水、沉重的窒息感、急速流失的体温和体力,终究是压倒了一切。
许时安最后只感受到了那双有力的双手拖拽住他的手腕。
紧接着,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冰冷的、无边的黑暗。
意识沉入虚无。
小许:我不能死,还差两百万就能躺平了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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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与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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